藏南晚星(45)
大家从全国各地过来,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已经能从容应对,一行十几人走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着。许南珩尽量弱化自己的存在,多听多看。
自然,话题中心是在会议上直接站起来的那位老师,她姓蒋,没说从哪儿来,一路上都在教其他人怎么了解当地资源。譬如她求助的藏獒狗场的老板,狗场老板不要钱,她就承诺高考结束后辅导狗场老板家小学的儿女们。
大家纷纷表示很合理,这边虽说是贫困地区,但钱是能赚到的,比起金钱,贫困地区的人们更向往得不到的、更实质的价值。
酒吧在一家面馆边上,挨着的,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先进了面馆稍微吃了一口,然后出来进到旁边酒吧。
市区年轻人晚上来喝酒的不少,有当地人也有游客。吧台的调酒师是藏族大哥,也是这家酒吧的老板之一,笑眯眯的。酒吧里很暖和,调酒师穿件短袖,shake的时候上臂肌肉相当有力,偏黑的皮肤绷得都能看见青筋。
酒吧的照明其实挺充足,没有刻意营造暧昧的光影,音乐不那么吵,客人们能够在正常音量下交流。
有姑娘大大方方地夸调酒师肌肉练得真大,询问能不能去吧台里合影。许南珩却恍惚间感觉完全比不上洗完澡出来的方识攸,方识攸的肌肉在富有力量感的同时更加漂亮,无论是线条还是形状。
支教老师们在长桌面对面坐了两排,有的喝酒了有的喝饮料。
许南珩要了杯无糖可乐,叼着吸管听大家聊天。大部分人都有支教经验,讲了些许南珩很受用的东西,他都暗暗记下。然后有人掏出了iPad来开始聊题,许南珩想凑过去看,但有点挤不上。
但假期就是假期,随着左右桌快乐的欢呼声以及时不时传来的,年轻人昂扬地喊着“干杯”,终于他们之间也有人提出,要不共同举杯祝贺支教取得了阶段性成果。
许南珩本来不想喝,结果贡嘎县支教岗蒋老师直接大手一挥,相当潇洒地朝调酒师扬了扬下巴,说了句每人一shot龙舌兰,她请了。
调酒师表示收到,并询问anejo陈年龙舌兰可不可以,口感更好。
蒋老师比了个“OK”的手势。
蒋老师请完酒,又有老师站起来请了所有人,许南珩自然随了大流,也请了每人一杯。这么一轮接这一轮,许南珩早就招架不住了,他不晓得是自己酒量不行还是这群老师实在太能喝。
总之,等方识攸过来找他的时候,他已经迷糊了。
到酒吧前他给方识攸发了定位,其实许老师对自己的酒量不太了解,他不喝酒,偶尔陪姥爷喝点儿也就那么几口,更多的是唠嗑。这回主要是气氛他挺喜欢,不是应酬聚餐,也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就是天南海北的陌生老师一起放松一下。
方识攸手扶在他后背,先跟其他老师微笑点头打了招呼。其他人倒还好,看着没喝太多,许南珩就比较明显在强撑着。
后脊感受到方识攸的掌心后,他紧绷着的、维持理智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软绵绵地笑着,喊他:“方大夫。”
“嗳,许老师。”方识攸像从前很多次一样回应他。
时间很晚了,许南珩不知道现在几点。酒吧的音乐是轻盈的女声在唱“Dont tell me that its bad timing”。
许南珩坐的是个高脚凳,方识攸几乎是笼罩住他,他不矮的,但这个姿态和高低差度,他的头刚好在方识攸锁骨边。
方识攸的手术从上午十点多到刚刚才结束,他下手术台后喝了瓶果汁补充能量,紧接着就过来酒吧了。
大家听闻他是援藏医生,说什么也要整一杯,方识攸只能说开车过来的,喝不了。顺便说把许老师带回去了,这儿不是正式场合,但先离席,方识攸还是说了句不好意思。
从酒吧出来的瞬间,许南珩哆嗦了一下:“嘶。”
西藏昼夜温差本来就很大,遑论十月已经是初冬。可是凛冽寒风不仅没把许老师吹清醒,反而贴住了温暖的方大夫。
他像他家胖胖,那只虎斑猫。天一冷,它就往人衣服里钻。
“走这边。”方识攸怕他摔了,手一直扶在他背上。人行道有几块地砖翘了起来,天黑,许南珩这醉鬼完全不看路,脚下一绊,身型整个歪向前。
方识攸眼疾手快伸出胳膊兜住他,浑身的酒气,朦胧的眼眸。被绊了一下委屈地看着方识攸,说:“吓我一跳。”
方识攸心想谁没吓一跳呢,于是干脆搂住他腰,车就在人行道边,没几步路了。
“方大夫。”
“嗳。”
“怎么没星星。”
方识攸抬头,接连下雪的原因,藏南已经阴了好几天。方识攸说:“再等等就有了。”
“嗯。”然后许南珩抬手,扶了一下方识攸的肩膀,让自己站直起来。
他站得直溜溜,像根小竹子,像学生时代立正的孩子,然后仰着头,等星星。
在方识攸意识到他在‘等星星’的刹那,方识攸感觉心头被浇了一杯滚烫的茶水,从他心尖流入血管走去四肢百骸。
由于仰着脑袋,漂亮的脖颈轮廓全然暴露在方识攸的视野中,从下巴,到喉结,再隐入衣领。方识攸吞咽了一下,说:“明天再等吧,好不好。”
“明天能等到吗?”这小醉鬼说完,没等方识攸回答他,又转了个话题。喝多的人就是想哪儿说哪儿,而且有点闹腾,许南珩还成,没耍酒疯,就是有点话痨。
许南珩看着他,问:“你今天什么手术呀?”
“开胸搭桥。”方识攸说。
许南珩“喔”着点头,又指了指自己胸口,问:“把这儿打开吗?”
“对。”方识攸说,“冠状动脉堵着了,它没法给心脏供血,就像立交桥一样,在堵着的血管上再多放置一根血管,绕过拥堵路段,让血从这根血管里走。”
方识攸这辈子从没在寒风天的人行道上给别人解释什么叫心脏搭桥。这儿冷得呵气成霜,路灯明灭闪烁,时不时被风卷来一些枯叶。
但他乐在其中,他感觉他能在这儿给许南珩讲一晚上。
什么冷不冷的风不风的,方大夫连饥饿感都屏蔽掉了,因为许南珩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说了一句:“你真厉害。”
人被夸就会心花怒放,方大夫也没能免俗,但他还是腼腆了些,并且如实相告,摇摇头:“没有,我不是主刀。”
“你当然不是刀,你是方大夫。”
好的,可以看出已经进入他自己的节奏了。方识攸点头,说:“我是方大夫”
这次方识攸伸手环过他肩膀,带着他走去车旁边。
晚上有个接台手术,就是他们这边下手术台了紧接着又有一台手术要做。来接台的几个医生给他们带了果汁和面包,方识攸喝了果汁,一袋面包在车里。
他打算先把许南珩放车里,然后吃完那块面包再开车回县城。他半抱着把许老师塞进副驾驶,关上门,站在路边撕开面包袋。面包很松软,不会噎,内陷是果酱,微酸。
时间是晚上九点一刻,头顶路灯已经暗到只能照亮它自己的灯罩。方识攸几口吃完面包,包装袋丢进垃圾桶。
喝酒的人是许南珩,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乱七八糟的成了他自己。方识攸丢完包装袋没有去左边主驾驶,而是又拉开副驾驶的门,里面许南珩乖乖地坐着。车门被拉开,涌进来一阵风,他靠着座椅头枕,偏着头看着来势汹汹的方识攸。
“方大夫。”
这次方大夫没有像之前那样回一句“嗳,许老师”,方大夫半个身子探进来,伸手把副驾驶安全带拉下来,扣进去。
接着,方大夫手撑在座椅头枕,他的脑袋旁边,定定地看着他。
“许南珩。”
“……”
“你是单身吗?许南珩。”方识攸问,“你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吗?”
许老师一双漂亮的眼睛逐渐睁大,他紧张了,双眼皮被他瞪得只剩眼尾的小分叉了。然而酒精麻痹了中枢神经,思维滞涩带来行为迟钝和心跳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