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南晚星(16)
方识攸道好,点了个三斤半的羊腿、蔬菜,一壶甜茶和两份抓饭。许南珩这会儿只想赶紧吃上,他是真饿了,之前其实还好,注意力被转移了,这会儿在烤肉店里满屋子喷香的味儿。
“你在这边教多久?”方识攸先开口问。
“一年。”许南珩说,“带一年初三,我们这次是北京多所高中一次大规模的,贫困地区的校对校定向支教。”
方识攸听着点着头:“之前来西藏支教的,很多都是大学生。”
“啊对。”许南珩说,“其实在职教师支教每年都有,可能你之前没碰上。”
服务员把甜茶先拎来了,是个银色的开水壶。许南珩想自己倒,方识攸手快一步拿过了他杯子。
“嗳谢谢方大夫。”许南珩笑着端过来抿了一口。甜茶有点像奶茶店里什么都不加的纯奶茶,但口感上跟丝滑,奶味更醇厚,许南珩挺喜欢。
说了下自己的情况,许南珩对他其实蛮好奇,问道:“你呢,在这边援藏多久?”
方识攸放下茶杯:“两年援藏,第一年快结束了。”
“巧了,你也一年呗。”
“嗯,但跟你们支教不一样,你那儿时间到了孩子就毕业,我这儿患者不是到了时间就能痊愈的,到时候还要看具体情况。”
许南珩觉得有道理:“确实。”
“哎,”许南珩想起来个事儿,“你们医疗援藏是怎么来的?自愿报名吗,还是什么?”
“算……算自愿吧。”方识攸抿了下唇,“每个院的章程不一样,我们是援藏医疗队,我老师是援藏队的队长,这趟除了我们科室,还来了胆囊外科、急诊科和麻醉科,和一个护理小组。是院里发了个援藏计划,拉了表格,有意向的就报名,报名然后体检、全科培训,最后考核。”
“本质上跟我们差不多呀。”许南珩又喝了一口,“你是心胸外科?”
“嗯。”
“达瓦老师父亲那个骨折你也能看吗?”
方识攸笑起来:“来这儿了就不分那么细了,外科都看。有一回下乡义诊,儿科也硬着头皮看,边看边给北京本院的大夫打视频电话。”
许南珩笑起来:“那儿科大夫岂不是援助援藏医疗。”
方识攸跟着笑:“你这么说,很有道理。”
方识攸又说:“但没办法,藏南这边的乡村差不多都是青壮年外出务工,家里老人小孩,很多没什么医疗常识,而且他们的村里有藏医,藏医就比较……呃……”
方识攸有点找不出得体的词儿。
许南珩说:“就无证行医呗。”
“对。”方识攸点头,“也不能一杆子打死,有些草药确实能达到治疗效果,但更多的临床表现还是需要医生来看。”
“嗯。”许南珩点头,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胳膊撑在餐桌上,笑嘻嘻地问他,“嗳,那你这回去能升职吗?”
被他这么一问,方识攸又想起年初回院里的时候,主任的暗示。援藏的经验对升职确实有帮助,不过方识攸这个人有时候有点儿轴,他就想在医院里当个普通大夫,做手术,坐门诊。医院到底是职场,职场就需要交际打点,方识攸不喜欢。
头衔是主治医师还是副主任医师,他其实不太在乎。当然,能升更好,只是方识攸觉得,他已经做到了他学医最初始的、最本心的目的,就够了。
他是一个更愿意面向自己的人,方识攸的世界就是做到一件事情,然后把这件事情完完满满地做好。
“是一个升职评估项。”方识攸问,“你呢?许老师。”
“哎小心烫!”服务员端来他们那个三斤半的烤羊腿,“向后靠一靠,小心啊!”
藏区的羊肉味道果真不同,许南珩已经被完全吸引走注意力,两只眼睛凝视着烤羊腿。服务员又接着把他们点的蔬菜多拼端上来,最后放了两盘蘸肉的干料在俩人面前。
“许老师不用升职,许老师吃这一口就够了。”许南珩拿起筷子,说,“方大夫我不客气了,我真的饿惨了。”
方识攸见他这样,也不聊其他的了,抓起筷子说:“快吃吧,多吃点儿,别浪费。”
“那不能够。”许南珩说。
纵然饿成这样,许南珩的吃相还是挺好的,看得出来有着不错的教养。吃了几大块羊腿肉后,许南珩赞不绝口,一口一句“这也太好吃了”和“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肉”,听得路过的服务员都笑。
这顿饭许南珩准备付钱的,没抢过方识攸,他还在找付款码贴哪儿的时候,方识攸已经扫完了。主要收银台就坐了个写作业的小屁孩儿,二维码贴在很有民族特色的花纹繁美的挂毯上,许南珩愣是没发现。
“下顿我请。”出来的时候许南珩说。
“行。”方识攸没客气。
天已经全暗了,许南珩掏出烟盒,磕了根递给他。方识攸接过来烟,转而递给他火机。
看见火机,许南珩笑了下,他们就是因为一根烟一个火机而结识。许南珩带火了,但还是接了方识攸的火机。
他拢着火机点上烟,火机还给方识攸。
“你今晚住我这儿吧。”方识攸吸了口烟,夹下来,看着他,“天黑了,开山路危险。”
许南珩这会儿卫衣鸭舌帽,咬着烟嘴看着他,像个痞里痞气的大学生。又因为鸭舌帽的帽檐,方识攸看不见他的眼神。
“其实我车技还可以。”许南珩的眉眼藏在帽檐阴影里,笑得没心没肺。
方识攸脱口而出:“其实是我不放心。”
第12章
这话说的,许南珩咬着烟,半晌没动。
那烟尾就这么自己在夜风里烧着,许南珩都忘了抽两口。
这话完全可以理解成朋友之间的关心,尤其方识攸年长几岁,且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一年。
“我……”许南珩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太诡异了,“我还是回去吧,真没事儿,我到了给你发消息。”
许南珩抽了一口,夹下来,笑笑:“行不,方大夫,我保证小心谨慎地慢慢开。”
人行道上,马路边,骑三轮车的师傅哼着歌悠悠地过去。许南珩这话说得,活像是方识攸家里有个不懂事的弟弟,非要大半夜出去玩,恨不得仨手指头指天立誓,说哥哥你就让我出去吧,我保证早早回来。
他还龇牙朝着方识攸笑,吊儿郎当的,更像了。
方识攸刚刚那句不放心是真心实意,约莫是这时候许南珩的话让他幻视了不听话的病患。
二人并排往县医院方向走着,方识攸蹙眉:“西藏山路经常塌方,去村庄的那条路你自己也跑过几趟了,等天亮了回去不好吗?”
“方大夫。”许南珩舔舔嘴唇,“我明白你是好意,但我真得回去,我今天起晚了,一堆作业没改,明天早上有个支教岗线上会议,开会要出卷子,下周支教岗统一摸底考。”
许南珩知好歹也听劝,譬如餐厅老板劝他喝甜茶别喝酥油茶,譬如进县城买垫褥那天方识攸要带上氧气瓶。
可一旦关系到教学,许南珩就管不了那么多。理论上来讲,海拔每提升1000米,气温就下降6摄氏度,这里的海拔有4000,日落后尤其的冷。
许南珩在树下的垃圾桶灭掉烟,冷得肩膀缩了缩,有点不敢看方识攸。
许南珩又跟着解释:“你别多想啊,我倒是想在你这睡呢,你这医院一看就有淋浴,我洗个澡睡觉,明儿穿你一套衣服走,回头还能觍着脸让你把我脏衣服塞医院洗衣机里。但是真不成,第一次摸底考很重要,决定了这一年用什么样的教学方式。”
过了十字路口,方识攸才说:“那你开车慢点,出状况了随时联系我。”
“好!”许南珩笑着点头。
走回医院的时候是七点过一刻钟,许南珩径直往自己车那儿走,方识攸忽然想起件事儿,叫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