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南晚星(19)
“我得看着你尿。”方识攸忍着笑,尽量严谨认真地说,“是这样的,许老师,这就像国际反兴奋剂测试,我得确认这是你亲自尿的。”
许南珩欲哭无泪,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低声说:“这儿就警官和我俩人,我还能从哪儿偷别人的尿吗?”
“规定嘛。”方识攸轻描淡写地说,“必须两人以上在场。”
旁边泽旺警官问:“你们是认识的是吗?”
许南珩扭头,凄楚地点头,有那么一瞬间都想有困难找警察了。
泽旺警官笑了笑:“难怪呢,熟人盯着是尿不出来噢。”
许南珩继续点头。
泽旺警官又爽朗地说:“嗨呀,你就当他不存在,眼一闭,尿!”
“……”确实是个好办法,许南珩如壮士断腕,不再看方识攸,咬着牙完成了取样。
话虽如此,裤子穿上的过程还是挺狼狈的,拉链第二下才拉上来。全程,方识攸都注视着。许南珩根本不敢跟他对视,一点儿都不想知道他是什么眼神。
许南珩进来医院的时候昂扬坦荡,出来时面如死灰。
这就是京城贵公子的短板,打小在这方面就比较羞,初高中那会儿就很少跟同学一起上厕所。后来进了大学,时代在走,大家逐渐懂得了社交距离这种东西,就更没有过上厕所的时候被人看着了。
总之这一趟,打击不小。
几个医生在医院的院子里聊天,护士长帮他们拿出来了要带出去义诊的药,医生们在清点,像护士在手术室里数纱布那样,两个人一起数,放进大袋子里。
许南珩呼吸了一下,出来了就不别扭了。他抬腕看表,时间是早晨十点十五分。索朗措姆校长教的是地理物理和化学,再有个十来分钟他们就要下课了。许南珩得回去了,他想跟方识攸打个招呼。
“这么多啊。”一个警察走过来看他们医生装了三大包药,“后备箱里有东西,未必放得下诶。”
一位医生说:“那我们抱着。”
警察想了想:“抱6个小时呐?”
“6小时就6小时吧。”方识攸说,“咱们轮流抱,没事儿。”
“开我车呗。”许南珩说,“我这阵子用不着车。”
方识攸偏头看看他,又看看奔驰,说实话方识攸是有点舍不得的。三百多万,2022款奔驰G去跑山野土路,刮一截儿漆方识攸都觉得可惜。
而许南珩似乎看懂了方识攸的眼神,掏出车钥匙,说:“奔驰当年做G级越野车,是打算军用,就是为了跋山涉水,没成想订购G级的伊朗王室内部出了岔子,新王室不认这桩买卖,G级越野车才流向民用车市场。”
许南珩把车钥匙递到他手里:“就当帮我遛遛狗,随便开。”
方识攸接过钥匙:“你台词说的,我都不知道该叫你许老师还是叫你许总。”
“随便叫。”许南珩潇洒一笑,“爱叫什么叫什么。”
第14章
这礼拜就剩两天了,周五下午许南珩布置完作业,和各科老师们以及校长开了个会。
由于学校里没有投影仪,许南珩只能把他的笔记本给老师们传阅一下,让老师们看看北京本校针对支教岗的摸底考试试卷。
老师们看完试卷,起先觉得试卷难度有点高,但一番讨论后还是决定就考这一套。接下来许南珩又转述了一些和其他支教岗老师讨论的内容。
开会的地方是教师办公室,两张办公桌并在一块儿,好让老师们坐一圈。
许南珩说:“最后一点是,我们这次支教岗老师们反馈了一个统一的问题,就是学生基础太差,那么在初三阶段补基础需要太多时间,需要大量的习题和大量的背诵。但我们一致认为,可以采用高三艺术生补文化课的方式,在支教岗教初三。”
次仁老师看着他:“艺术生补文化课?你的意思是在初三这一年,把初一初二的也带着一起教?”
“艺术生补文化课,”许南珩笃定地看着他,“只为了文化课高考。所以不是带着一起重新教一遍,而是针对性的去对付考试。”
这话说出来其实有点过分了,因为初中的教材不仅是知识点,还有许多塑造学生三观的内容,甚至生理卫生课也是必要的。
许南珩这么说,是因为许南珩有着明确的目的。三千五百多公里的路,一人一车开过来,紧赶慢赶四五天就到了。三千五百多公里的路,要学到什么程度,山区的孩子才能到北京?
索朗措姆有些犹豫:“这样学生压力会不会太大了?”
许南珩脱口而出:“他们目前的学习压力并不大啊。”
“他们放学回家之后要做很多事情。”索朗措姆耐心地说,“做农活和家务,像达桑曲珍,她在学校里自己吃完饭之后,回家要给她卧病的爷爷做饭,还要做猪食、挤牛奶,现下要九月了,马上就要秋收,他们……”
“等一下,抱歉校长。”许南珩打断她,“我明白这里的孩子会分担家务和劳作,但现在都初三了,关系到未来啊。”
索朗措姆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她说话总是温声的,也没有因为许南珩理想化的发言而急于反驳。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许老师,我很感激你的教学热情,我也很理解,你是北京来的,你看到这里的条件之后,你唯一的信念就是让孩子们出去。”
这话没错,许南珩教养很好。这些日子里无论是教学楼打扫卫生还是厨房帮忙打下手洗锅刷碗,即便干活不那么利索,但从没露出过嫌弃的神情,哪怕是下意σw.zλ.识反应。
索朗措姆也是真心感激他,她接着说:“但转变需要时间,他们的父母,会说汉语的大多出去打工,不会说汉语的,就在山下的施工队做苦力,他们十三四岁、十五六岁,种土豆、挖虫草、放牛羊,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许南珩沉默了良久。
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他萌生出了一丝悔意,昨天训周洋是不是训得有点过了。可能周洋只有那个时候是放松的。
而索朗措姆就是留着时间给许南珩沉默,她更明白许南珩需要消化这些信息,首都来的年轻教师,可能大数据都不会推送这些内容给他。
所以很多时候人会进入一种困境。
这种困境通常可以看做是“死胡同”,父母外出务工,是为了家里有生活费,父母不在家,子女就要照顾老小。别看周洋那样吊儿郎当,他家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全靠着他照顾。
周五下午的会议最后也没开出个所以然,许南珩怅然地躺在宿舍床上,垫了好几层的床软乎又温暖,随着时间走到八月末尾,西藏渐渐冷了,就像方识攸说的那样。
许南珩这晚很久睡不着,他开始不确定自己在这里支教的教学意义。
那些有关“未来”的字眼好像在这里没办法作为学生学习的主要驱动力,因为有一个更强烈、更具象的驱动力它叫做“活着”。
许南珩这么躺着,悠长地叹了口气。
大少爷很少这么无力又无措,可这世界就是个巨大的金字塔,它就是这样运转的。
手机震动了下。
许南珩举到面前,解锁。
方识攸发来的微信:[忙完了吗?]
[刚开完会,躺着呢。]
[方便下楼吗?]
“嗯?”许南珩坐起来,随后想起来方识攸之前说的,过两周回来。所以下周方识攸会在村庄小医院轮值一个礼拜。
许南珩回:[方便啊,你在学校楼下?]
[现在在了。]
许南珩赶紧穿上鞋,顺便用前置摄像头看了眼自己头发有没有躺炸毛。
方识攸是刚刚从小医院走路过来的,他没上楼,就在1班门口的前廊下站着,手里拎着个看着挺重的袋子。
见他下楼,笑了下:“县医院今天发了水果,拿了点儿给你。”
许南珩这个人,一旦他接受了另一个人作为朋友,就会无比坦然,坦然得像在家里。他一听方识攸给他带了水果,一笑,说:“嗐搞这么客气!——都有啥呀让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