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南晚星(20)
然后手指头去勾着方识攸拎的塑料袋,往里看。
西藏地界由于海拔过高以及气候条件问题,从前种不活几种水果,后来有了更好的种植技术,以及从四川新疆等地运输过来,市区和县城的水果种类丰富了许多。
但村庄就没那么好的条件,许南珩到这儿以来,吃的水果主要都是苹果。
“有火龙果、甜瓜、橙子。”方识攸拎着袋子的另一个把手,说,“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但这边水果挺少的,等天冷了就更少了,每样都拿了点。”
“都爱吃。”许南珩说着就从里面捏了个橙子出来,因为他发现这不是那种需要刀切的橙子,可以手剥,简直完美。
方识攸起先还担心他不好意思收,这会儿算是安心了,许南珩手指往里一抠,开始剥橙子。
边剥边说:“晚上开了个会。”
“嗯。”方识攸转过身,从1班里拎了俩凳子出来。许南珩扭头看了眼,一点没客气,一屁股坐下。
许南珩接着说:“这边孩子回家还要干农活呢?”
方识攸点头:“对,他们家里大多上有老下有小,哎对了,差点忘了。”
方识攸从他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扁盒子,递给他:“达桑曲珍是你们班上的吧,你周一上课帮我把这个交给她,活血化瘀的膏药,她爷爷贴后背的。”
“好嘞,记着了。”许南珩把剥好的橙子掰一半给他,“你直接放水果袋子里。”
方识攸就放进去了,然后问:“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别提了。”许南珩咬下来一瓣橙子,边嚼边抬头看星星,“傍晚开会,我透露出了一丝加大教学强度的念头,他们底子太差,想用高三艺考生补文化课的节奏来带这年初三。”
“那不成。”方识攸没有索朗措姆半点委婉,“他们忙不过来的。”
“可是不学怎么办呢,方大夫。”许南珩扭头,一双眼睛和他对视,“怎么办呢,不学,不考出去,这后面大几十年,就、就在这儿过了吗?还是说,出去打工,初中毕业,没学历,能打到什么工?”
方识攸低了下头,他明白许南珩是个教育工作者,能理解许南珩。甚至方识攸能猜到,这番话他也就在自己面前说说,开会的时候绝对没这么说。
“许老师。”方识攸微侧了侧身,他说,“我给你说个我们义诊的事儿吧。”
方识攸:“之前有一回,去一个挺偏远的村子里义诊,那村子的路还没车宽,是牛车拉着药上去的。他们村里有个藏医,就是你说的那种无证行医的大夫,他们落后到什么地步呢,还在用‘石砭’,那是干嘛呢,打个比方,你这儿不舒服,我把一块光滑的石头烧热了,往你那儿烙。”
许南珩下意识蹙眉,有些难以置信。
确实是难以置信,即便没什么医学常识,也知道这法子古朴得有点过分。
“但‘石砭’是他们能做的,最好的了,早几年生病的治疗方法是,驱邪。”方识攸说,“那个村子里的人普遍有严重的关节病、皮肤病以及妇科病,你记得我们聊过卓嘎的事情吗,这边医保很高,但村民们还是不愿意去医院检查,因为他们是主要劳动力,他们如果走了,去看病,孩子、田地、牛羊怎么办。他们之中很多人,连热乎饭都没时间做,吃糌粑、酸奶或者生的风干牛肉。”
许南珩大致明白了。
这说到底,就是困境。
许南珩想要孩子们只管学习,方识攸希望病患们去医院看病,他们都希望自己负责的对象能够走出村子。
但事情往往没有那么简单,这世界就没有几件简单的事情。
索朗校长的“理解”是能够明白许南珩的动机,方识攸的“理解”则是真实的感同身受,他们是同频的。
“我太理想化了。”许南珩叹气,叹完又吃了瓣儿橙子,“挺甜的。”
方识攸见他心态还挺好,也放松了些,说:“总之,这些事情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一两个人能改变的。这里的人们,要先‘活着’,然后才是‘好好活着’。我没法劝你什么,我们只能尽力而为,许老师。”
“嗯。”许南珩点头。
两个人分享了一颗橙子后,无言地在星空廊下坐了一会儿,然后把凳子放回教室,互道晚安告了别。
方识攸以为这一番对话之后,许南珩就能看开了。
结果是,周六早上九点整,许南珩到医院找他来了。
他吓一跳,以为许南珩出了什么事儿,毕竟这是休息日闷头睡到下午的人。“怎么了你?”方识攸在医院走廊撞见他了。
“打印机借我,我打套卷子。”许南珩说,“校长说打卷子都在医院打。”
“噢。”方识攸说,“去护士台,那儿有。”
“好嘞。”
方识攸又问,“怎么这么一大早的来打卷子?”
许南珩也不遮掩,跟着他走进诊室,反手把他诊室门一关,在他办公桌旁边的凳子坐下,掏出手机给他看。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他和谭奚老师的聊天记录,方识攸便看了眼。
许南珩扼腕:“大凉山都开始补课了,喜马拉雅山的怎么睡得着!我得卷死谭老师啊。”
“补课?”方识攸问,“教育部不是禁止补课吗?”
——还有就是为什么你们支教老师都要卷一卷对方,这是什么大城市特产吗。
许南珩眼睛一眯,凑近,笑得有点狡黠:“我问过谭老师了,谭老师也打听过了,禁止补课,是禁止有偿补课,教育部文件写的是《严禁中小学校和在职中小学教师有偿补课的规定》,我们无偿,没问题。”
“至于学生们家里的事情,我再想办法。”
许南珩凑得更近,又说:“再说了这天高皇帝远的,谁举报我,我回头在二楼教师宿舍我那门板贴上‘教导办’三个字,我倒要看看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方识攸:“……”
这年头支教老师已经这么嚣张了吗。
第15章
许南珩早上过来医院不仅是打卷子,还有他定制的校服,方识攸昨天回来的时候一起装皮卡里了。
许南珩没着急看校服,卷子打完后抱着卷子跟方识攸打了声招呼就溜了。方识攸还想问一嘴他吃没吃早餐,他人都已经跑出二里地了,火急火燎的。
先把试卷放去三楼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没人,他慢吞吞地走下楼,心里有点烦。
秉承着不在校园抽烟的原则,许南珩到院子外面点了根烟。今天早上他醒得很早,生生急醒的,非常切身地感受到了自己念书的时候老师说的那种“我真替你们急啊我急得都睡不着觉”。
那会儿许南珩觉得哪儿就这么夸张了。
现在的许南珩:我急得睡不着觉。
结果一觉睡醒八点四十,看见了谭奚老师发来的微信。谭老师在微信上告诉许南珩他这周开始每周单休,周六正常上课。
许南珩当即对其进行严厉地控诉:你怎么能补课呢,大凉山彝族地区没有教育部门吗!
谭奚这才说,他和几个老师仔细研读了教育部当年禁止补课的文件,抓住了关键词“有偿”。他在大凉山本来就不收课时费也不领工资,所以不存在收费问题,且他发了邮件到教育部,说明了情况。
谭奚在微信上说,他那儿的学生底子太差了,许多学生连小学的东西都没学明白,学初三的知识实在是灾难,不补真不行。
许南珩这边何尝不是,但他又顾虑着索朗措姆说的情况,如果周六也补课,那么作为家庭主要劳动力的这些学生又如何两头兼顾——两头兼顾,许南珩脑海里浮出这四个字的时候,真是一阵唏嘘。
补课这个事儿还是要经过校长的同意。
一根烟抽完,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他给索朗措姆打了个电话过去,对方半晌才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