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南晚星(64)
“啊?”许南珩蹙眉,在视频会议里说,“我又卡了,等我会儿啊,我重新进一下。”
方识攸刚刚出去了,这会儿进来,从他摄像头后边过了一下,给他拿了盒牛奶进来,牛奶盒上有点湿漉漉,是刚刚在厨房连盒儿泡在热水里,许南珩上一次看见用这种方法热牛奶,还是念小学的时候校门口的早餐摊子。
“这网……”许南珩戳上吸管,“来去匆匆的。”
方识攸点头:“信息科的人过来了,在修医嘱系统,估计网络波动了吧。”
“哦——是哦。”
方识攸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袋巧克力。
许南珩一楞:“哪儿来的?”
“信息科的人从县城过来,我让他们顺路帮我买了一袋。”方识攸放下巧克力,揉揉他头顶,“你辛苦啦许老师。”
他这段日子确实挺辛苦,毕业班嘛,但许南珩想的是自己还可以再累点儿,还不够,学生好像也应该再多压榨压榨……好吧这一点差不多得了。
他拆开巧克力,嘴里叼着一片重新进入视频会议,这下网好多了。
谭老师:“行啊许老师,大山深处还有巧克力吃呢。”
许南珩:“没错,条件可好了,你赶紧现在坐上你舅爷的三轮摩托过来享受生活。”
方识攸失笑,无奈摇摇头。
支教岗老师们的会议中心是许南珩这边的学生们。方识攸正在给手写的病历归档,他时不时飘去旁边,看认真开会的许南珩。同时他也觉得,这群孩子虽然生在深山,但并没有被完全遗忘。
是索朗措姆校长积极了解全国各地中学的支援计划,回应着各个学校的支教岗报名,继而许老师从北京远赴而来,再到如今,另外三个支教岗的老师也在为他们分析题目出谋划策。
彼时埋没于土下,今朝也算集万千之力了。
距离中考还有十天。
方识攸已经回去了县医院,这阵子为了中考,两个人联络的频率降低了很多。这天的微信上只互道了早安和晚安。
许南珩对达桑曲珍寄予厚望太过明显,小姑娘这几天焦虑得彻夜难眠。这个问题许南珩其实没什么经验。因为北京的孩子,尤其许南珩就职的学校里的孩子们,他们出现焦虑情绪的时候,他们家长就已经在介入疏导了。
现在当家长确实也不容易,照顾起居照顾情绪,最好还得有点学历和见识,这样跟孩子交流起来才能从容自如。
但山区这里不一样,这里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达桑曲珍家里的大人只有爷爷,她是父母双双外出,拉姆家是父亲外出,周洋家是母亲外出。所以别说焦虑情绪了,每天吃饱穿暖就已经算是过得好。
距离中考还有九天。
清晨一早,许南珩照例坐在讲台边等人来早读。达桑曲珍一贯来的早,进来叫了声“许老师好”,许南珩和从前一样回了句“早上好”。结果抬眼一看她,许南珩蹙眉:“你这眼袋,比我姥姥熬完中药的锅底儿都黑。”
达桑曲珍愣了愣,然后实话实说:“我一想到要中考了我就睡不着,许老师,方医生那里有安眠药卖吗?”
小姑娘对药物认知不完备,一开口就要安眠药,把许南珩惊得目瞪口呆。
“安眠药是能随便吃的吗!”许南珩下意识提高音量。
曲珍一激灵:“啊……不能吗?但我实在是睡不着。”
许南珩琢磨了一下,是他疏忽了,想来曲珍是压力太大导致的焦虑失眠。他叹了口气,说:“你,要不……”
说了个‘你’字儿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坐讲台边,曲珍站在他面前,他的视野构图中,后黑板硕大的数字‘9’就挨在曲珍脸旁边。
他实在说不出来‘你要不回家再睡会儿’这话,于是拧着眉毛狠着心,说:“……你,要不,来杯咖啡?楼上我宿舍里有咖啡机。”
——给她来俩Espresso直接精神一上午,许南珩狠厉地看着她。
“还是不了吧许老师,我不困的,谢谢。”
晚上跟方识攸打电话的时候讲了这事儿,方识攸听见曲珍张嘴就要安眠药的时候差点呛咳嗽。
“这小丫头。”方识攸说,“镇静类药物大多阻断中枢神经,会导致记忆力下降,她过几天考试了,记忆力要是下来了不全完了。”
“是啊。”许南珩说,“我也知道那玩意对大脑有危害,然后我恶向胆边生,我想着给她怼杯双浓缩的咖啡,让她精神精神……”
方识攸有点无语:“你……你亏得是高中老师,你要是博导,这么压榨下来,一年收二十封投诉。”
“然后呢?”方识攸问,“有什么办法解决她这个焦虑吗?”
“索朗校长解决了。”许南珩说。
“怎么解决的?”
“念经。”许南珩说。
“哦……”方识攸了然。
信仰的力量。
今天晚餐后的第一节晚自习没有上,索朗措姆带着所有孩子在操场的草地上盘膝席地而坐围城一圈,于月下念经。
方识攸在电话里听说了之后,告诉许南珩,他曾治疗过一位信徒,患有严重的关节病,这位信徒每天磕100个头,坚持了不知多久。
许南珩听后沉默了良久。曾经他认知里的信仰,东方的西方的,大致是放在心里,或诵经,或祷告。他没有接触过这些,初到拉萨的那天,在布达拉宫他看见了朝圣磕头的人,那时候许南珩没有太多感悟。因为这是别人的事情,他只维持着尊重和礼貌。不多看,也不打听。
许南珩曾觉得信仰是一种寄托,是由人向神的。毕竟,神向人……那是真·玄学。
但其实神是会向人的。
第二天,距离中考剩余八天,达桑曲珍精神面貌好多了。
神会向着信徒。从许南珩的视角看来,信仰的过程是能量在人内部环绕一圈回到起点,信徒向神诵经,内心释怀,许南珩觉得这是自我纾解而非神之力量。不过,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孩子们月下诵经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两句经文之中获得了神的回应。
谁知道呢。
他继续讲卷子,讲完他们昨天考的卷子之后开始讲其他省市的最后几道大题,挑出了类型重合的几道题细讲。
其实不仅是学生们,许南珩自己的状态在这段时间里也紧绷到了某个阈值。他喉咙沙哑,肩颈酸痛,腰背也不适。连续的长时间伏案工作,即便在床上躺着也用手机看北京题库。
7月1号下午,大巴车来村庄接考生们去县城。
县城的初中腾出了宿舍房间,7月1号晚上所有人在县城休息,第二天直接中考,免去了提前三小时起床以及舟车劳顿。
由于县城的宿舍也很紧张,学生们不得不八个人挤在一间。
方识攸知道他到县城之后没有去打扰他,他明白许老师需要维持着这个状态,即便到今天已经不需要教学了,但此时此刻他和学生们、老师们,是一体的,没有人提前离场,没有人提前放松。他甚至没有为了乘坐舒适一些而开自己的大G跟在大巴车后面,他也坐在那个晃起来比搅拌机好点儿的大巴车过来。
几位老师们只能在会议室里用躺椅和拼在一起的长凳凑合一晚,睡前,许南珩到学校外面抽了根烟。他给方识攸发微信说:我好紧张。
方识攸回:在哪儿呢?
许南珩说:校门口奶茶店台阶上。
大约十多分钟后,方大夫出现了。他远远的就看见许南珩像离家出走的高中生,大晚上坐在奶茶店门口的台阶,咬着根烟,唇前一点火星子。
“我没想让你跑过来的。”许南珩抬头看他,“我就出来抽根烟。”
方识攸挨着他也坐下,掏出烟盒:“抽根烟和见我,冲突吗?”
许南珩夹下烟笑了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怕你忙着还抽空跑过来,多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