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南晚星(31)
其实最本质的问题,就是人有没有问题。
无论是何原因产生的问题,方识攸都必然脱不了干系。
周一九点整,方识攸邮箱蹦出来一封新邮件。
方识攸坐在休息室的床边,手指悬停在手机屏幕上,呼吸了一下,点开邮件。
二十分钟后,许南珩那真·弱不禁风的门被敲了两下后,自己“吱——”,打开了。
敲门的人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好像这么迈进去实在是不礼貌。但……方识攸实在是想第一时间和他分享这个消息,想让他第一个知道。
“方大夫?”许南珩端着刷牙杯,从二楼上来,茫然地看着他,“这么早。”
方识攸比他更惊讶:“你……你起这么早?我刚看你没在上课,就上来找你了。”
“别提了我压根睡不好。”许南珩走过来,“我怕我一觉睡醒,收到你微信,告诉我过年你自己回北京吧我就不回了,我在这儿继续无证行医奉献自己了。”
方识攸和他对视了一秒多,然后弯起唇角,说:“医院回复邮件了,他们认为我正确判定病情,做出了正确的治疗手段。”
方识攸补充道:“病人也没事了,今天早上我老师去查房的,看了病理和影像报告,接下来观察个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
许南珩一楞,接着松了一大口气:“我草,虚惊一场。”
都说脏话了,可见是真的松了口气。
接着许南珩走过来,伸出一条胳膊:“快抱一下。”
他一手拿着刷牙杯,所以只用一只手抱方识攸。可方识攸是结结实实地把他抱紧了,很紧,紧到许南珩感觉自己被勒了一下,但也很快,方识攸就松开。
方识攸说:“县医院的医生也帮我说话了,以当时的情形,病人插着钢筋送回县医院的话,肯定来不及。”
“没事就好。”许南珩拍拍他胳膊,“挑个空咱俩喝一杯!”
“好,多亏你也参与救治,到时候我请你。”
许南珩是刚刚在楼梯转角刷牙洗脸,他穿件短袖,发梢沾着水珠,站在走廊阳光里,好像下一句就要对方识攸说:下午没课了一起去打球啊。
“好哇。”许南珩爽快地说。
今天是周一,方识攸要去山南市了,去开会,还要去给许南珩买拍立得。
他在教学楼二楼跟许南珩挥挥手说再见,许南珩抛了个橘子给他。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那天那根暧昧的烟,而许南珩,其实依稀之间也悟出了一些答案。
此时此刻,一楼传出读书声,许南珩倚在走廊护栏,他看着方识攸走向校门的身影,听着学生们齐声背诵。
之前他觉得,他应该和方识攸一样,拼尽全力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但他和方识攸也不一样,病可以被治愈,形势却很难撼动。
许南珩这趟来西藏,算是真实地认知到人类在形势之中的渺小,蜉蝣撼树这个词,他算是切身地学懂了。
思索之际,那边,方识攸回了一下头,抬头看向他。
这俩人都不近视,视线交汇时,都看见了对方眼神中的讶然。
许南珩没想到他会回头。
方识攸也没想到,他会站在那儿目送自己。
于是,视线交汇,他们看向对方,没有缓冲,没有时间反应。视线好似在空中相撞,如一场交通事故,双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双方都不知道当下该如何收场,二人呆愣愣地看着对方。
这种情况,就是看得越久、越没有反应,事情就会越奇怪。
接着,两个人同时低下眼,选择了最狼狈的方式——
收回视线,回头转身,逃开了。
一个逃去校门口的车上,另一个躲回了宿舍里。
第22章
许南珩呼吸,再呼吸。
好,没事,他宽慰自己,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一次目光接触,就像大街上和别人意外对视之后的尴尬。
——所以我趴那儿看他干嘛呢!许南珩咬了下牙,心道,怎么跟恋人分别依依不舍似的。
他不是那么敏感的人,但再不敏感也能感受到,刚才绝对有一些异样。许南珩没有类似的经验,这些莫名其妙的情愫对他来讲太陌生了,陌生到有点吓人。
而许老师作为人民教师,进入北京本校后的培训课程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培训内容,就是学生早恋。
此时此刻他脑海里浮现出当时PPT上“如何发现学生早恋”,从哪些细枝末节来观察学生的早恋行为……当时的老师制作了一个动画短片,两个动画人物,一个学生趴在教学楼走廊向下挥手,另一个学生在楼下,笑吟吟地抬头,也挥手回应。
他缓了一下,坐回去,接了杯咖啡。
而坐进车里的那个也没好到哪去,方识攸关上车门,摁了两下才成功启动车,落荒而逃似的把车开走。
按理说他今天要赶去山南市,有个会要开,但他知道自己这会儿要先坐下来调整一下,他完全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方识攸车开进小医院,进去一楼,在护士台要了杯凉水,咕咚咚灌下去后……没什么用。
他是心胸外科医生,他清晰地明白自己心动过速的原因。他没有恐慌,没有受到刺激,没有剧烈运动,但就是怦怦跳。
坦白讲,方识攸是花了那么十多秒才让自己相信这个现实。这对方识攸而言是个漫长的时间,他是个善于面对自己的人,人们常说要敞开心扉要认清自己。
而方识攸的职业使他敞开过不少心扉,虽然是物理层面,但他明白,自己这过速的,不是心动,是动心。
方识攸深呼吸,离开医院,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开向山南市。
这天是礼拜一,许南珩的课在上午第三节。
他抱着作业和教材进去教室,大家都被通知了取消周六的补课。从今天交上来的作业来看,一个多月的教学,学生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成绩断层。
好的很明显,差的也明显,尤其数学这科目,几乎没有中游集团。数学这玩意学明白了就是明白了,没有“差不多会了”这个说法。
许南珩喜欢这门学科,因为它在通常情况下会有着较为笃定的答案。数学真好啊,不会写往那儿一丢就完事,反正硬着头皮也写不出,让人怎么都心安理得。
作业也呈现了这样的学科风格,大概就是不会写的就空着。空着空着,空成了一片。
“真是……”许南珩微笑着看着学生们,“给我减轻工作量呢是吧。”
说着,小组长上来把作业发下去。许南珩是笑着说的,语气也轻松,底下学生跟着乐呵。
和往常一样,讲错题,巩固旧知识点,上新课。许南珩选择了妥协,他觉得方识攸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要先“活着”,才能“好好活着”。
许南珩优化掉了自己的执念,他自己思考了一下,那并不是妥协而是尊重。
方识攸抢救工人的那天其实给了他勇气,或者说让他勇敢地接受了藏南高原贫困村庄的现状。现实即如此,他很渺小,他能做的也很有限。
当然,是他本人的能力有限而已……
周一晚上,方识攸给他发了微信,他没回。方识攸尝试给他打电话,一直在通话中。
是因为……这位老师,正在坚持不懈地企图说服他父亲考虑一下来藏南高原这边铺路修桥。
所以说富二代创业已经不是最可怕的事儿了,最可怕的是富二代为富一代做工程建议。
许南珩他爸觉得荒谬至极。
电话里——
“爸,在西藏修路那可是攒功德的,您做生意的不是最信这些了吗!”
“我一个北京当地的工业公司,你让我去西藏干修路,许南珩你在你老子身上安的什么心?”
“爸,您听我说。”许南珩端起水刚喝一口。
电话那边,嘭,挂了。
“爸?”许南珩一楞,“哎爸!”
然后迅速拨回去,被拒听。再拨给他妈妈,接起来了,接电话的不是他妈,是他爸爸:“你别往家打电话了!我看你支个教你支傻了你!不行你就在那儿皈依吧,逢年过节打个视频回来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