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60)
没资格发言的陆行舟后槽牙用力动了动,脸色差到极点,仿佛下一次就能一把火把这儿全烧了。
“人在哪儿,快去打个电话。”大夫催促。
“在……”有资格发言的李思域终于开口。
“在哪儿?”
“在这儿,”他闭了闭眼,以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指向身旁,“他就是孩子的爸爸。”
空气凝结。
陆行舟浑身通电般一震,蹙紧眉不解地看着他。
“你不用这么看我……我跟楚然一直就是普通朋友,这三个月一共只见过两次面,不信可以看我的火车票。”
陆行舟急了:“那他今天说的——”
“当然全都是骗你的。”李思域脸色一赧,“你觉得楚然会随随便便跟谁、跟谁好吗?当初他以为孩子是那个什么厅长的,本来打算找那个厅长算完账再把孩子处理掉,所以才会想方设法从你家逃出去。谁知道……谁知道……”他酸溜溜地瞅了陆行舟一眼,“谁知道孩子居然是你的。”
言下之意很明显:知道孩子是你的,所以才会留下来。
陆行舟完全丧失了语言功能,喉结缓慢滚动了几下,脸色灰得跟墙一个色调。
听出故事趣味性的大夫淡淡一哂:“孩子都18周了,当爸爸的现在才知道,你这当的是哪门子爸爸。”
18周,4个半月,真的是酒店那次。
原来楚然怀的是他的孩子。
他渴望了这么久的孩子,他跟楚然的孩子,今晚差一点被他的暴戾跟妒忌毁掉。
混杂了痛悔、狂喜跟心疼的多重情绪骤然垒上心头,陆行舟眉心锁出两道极深的细纹,周身血液疯狂在体内奔涌,太阳穴炸鞭一样乱蹦,连带着侧颊线条都开始抽动。
“先别忙着激动,”医生给他泼冷水,“孩子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
他脸色遽变:“孩子怎么了?!什么叫保不保得住?”
医生撩起眼皮闲闲地瞥他一眼:“现在知道着急了,急也没用。要是没有你刺激他他怎么会躺在医院?”
“我——”陆行舟本能地想替自己申辩,但所有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霎时间胸腔发紧,灰败的脸色转成乌青。
“你欺负大人,小孩就要给你点颜色看看,懂得的吧?”一大摞检查单递到他眼前,一项项忽高忽低的指标看得他心惊肉跳,“这几项,还有这几项,都不好。哎哎哎你要干什么你先不要进去!”
他一把拉住往里闯的陆行舟:“先听我说完!孩子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大人刚才说要把小孩子打掉,你这个做爸爸的什么意见?”
“这还用问?!”陆行舟脑仁中拉锯般疼痛,眉心突突直跳,双眼急得快要喷火。
这是他跟楚然的孩子,谁再提“打掉”两个字他就能跟谁玩儿命!
“你吼什么?”九安的医生可不认识他是陆行舟还是陆行船,“以为声音大就有理?现在是病人坚持不要,孩子在他肚子里,谁能逼着他生下来?你与其在这里跟我吼,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劝他别冲动。”
一席话说得陆行舟哑口无言,僵立半晌后直接走到大厅外面,蹲在台阶角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他这辈子没像眼下这么矛盾过,天大的高兴事砸在自己头上,但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楚然现在该有多恨自己?
那么要强要面子的人怀了他的孩子,一个人躲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打算把孩子悄悄生下来,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痛苦煎熬和艰难拮据。
结果他陆行舟干了什么?
他闯到楚然家里去拿话刺激他,拿钱侮辱他,把楚然唯一的一个避风港搅得不得安宁,人还差点儿出了意外。
想到这里陆行舟直接抽了自己一巴掌,而后耸然起立,奔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蓄了一池子凉水,一头猛地扎了进去!
刺骨的冰凉浸没发根,他屏气凝神,脑细胞徒然清醒。
不行。
绝不能跟楚然就此一刀两断,那样他会后悔一辈子。
他抬头盯着镜中自己这张沉峻的脸,抹了把水就往病房快步走去。
—
推开房门,里面只亮了盏夜灯。
帘布后楚然侧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被,蜷缩的身体呈现一种绝对的自我保护姿态。
陆行舟步伐沉缓地走到他背后坐下,抬手将夜灯又拧暗了一个度。
“楚楚。”
枕头上的侧颊一动不动。
“还疼不疼?哪儿不舒服别忍着,这里治得不好我们就回临江去,我们——”
下一秒楚然唰的一下翻过身来,脸色跟身上的被子一样惨白,乌黑的睫毛下两片憔悴的阴影。
“我死都不可能跟你回去。”
陆行舟动作一滞,想帮他整理被子的手停在半途,好几秒之后才慢慢放下。
“不回去也行,”他说,“我把办公室搬过来守着你,只要你同意。”
“你觉得我会不会同意?”楚然睫毛微颤,肌肉随之绷紧,目光灼灼地直视他,“我一分一秒也不想见到你,从今往后你离我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话里的怨恨跟语气一样斩钉截铁,字字落到地上铛铛直响。
陆行舟急忙把他半坐起来的上半身压回床上:“你别这么激动,有话慢慢说,不回去就不回去,都听你的好不好?”
楚然被他压住动弹不得,胸口微微起伏,“你别碰我。”
“好好好我不碰你。”陆行舟的手闪电般远离,坐下之后隔着被子握住他的手,“我混账,我不是个东西,等你跟孩子没事了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
一提到孩子,楚然浑身一震,藏在被子里的指尖不易察觉地发着抖。
然后就是久久的沉默。
空气里都是陆行舟身上那种淡淡的烟味,哪怕你不想闻它还是往你鼻腔里钻。
房间里静得如同真空,陆行舟呼吸低沉粗重,刚浸过冷水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额头一阵冷一阵热激得青筋直跳。
“听医生说你想把孩子打掉,是不是气话?”
楚然闭着眼睛,脸颊跟墙一样白,嘴角倔强地绷着:“认真的。”
压着他手腕的手忽然一紧。
陆行舟慌了,心脏跟针扎一样疼得厉害,胸腔比刚才水下憋气的时候还闷,一开口声音沙哑:“楚楚……你再考虑考虑,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我保证以后再不犯浑了,我、我以后一定会对你跟孩子好的,我会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我戒烟戒酒,我以后每天都回家,只要有你们我就知足了真的,楚楚——”
楚然仍旧一言不发,眼角两道不起眼的湿痕一点点拉长,无声地混进耳后的碎发,渐渐消失无影。
他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态度。
陆行舟越发着急,干脆把头埋在他小腹处,两只胳膊环住他的腰语无伦次:“楚楚,其实我今晚是去给你送感冒药的,没想到我一去,开门的是李思域,你说我怎么能不生气?一想到你跟别人住在一起我就没法控制自己的脾气,我——”
他从没像今晚这样挫败跟悔恨过。心里明明有无数句衷肠可以吐露,结果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反复剖析跟忏悔自己犯下的罪。
病房里一片死寂,片刻后楚然忽然开了口。
“陆行舟,”声音有浓浓的鼻音,“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你以为买感冒药就是对我好,知不知道怀孕不能随便吃药?”
陆行舟脖子骤然僵硬,抬头看向楚然苍冰似的脸。
“你的好只感动了你自己,今天是这样,以前也是这样。只要你觉得有危险我就不能跟同学去冬令营,你觉得家人重要我就必须跟你大哥和睦相处,你觉得你爱我我就必须跟你在一起。”
“我为什么要接受?我为什么不能选择想要的生活?我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有自己的价值观吗?我就是不喜欢你们陆家那一套,我就是觉得你大哥恶心,我就是想离开你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