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温存(66)
“你什么都不用做,保持现在这样就好。”
仿佛他刚刚的不堪、崩溃和歇斯底里,都像是对着一潭深渊吼出的,永远得不到答案,连细小的涟漪都无法激起。
温演注视着凌存,沉寂的黑眼睛里一片空白,仿佛一位懵懂的天外来客初次见到地球原住民时应当表现的那般。
第43章 爱的镜面中
*
「……你每天都和我在外面待到这么晚,你爸妈不会骂你吗?」
尚且还是小学生的凌存把冰棒掰成两截,递给了温演一半。
「不会啊。」温演舔舐着甜腻的冰棒,食道隐隐泛起黏稠恶心的感触,「反正……我回家的时候,我爸妈都还没回家。他们工作很忙,太晚了就会在公司留宿。而且现在还离婚了。」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提到了你的伤心事。」凌存尴尬地挠了挠面颊,「那,你要去我家住吗?我的房间很大。」
温演看着凌存难得显露的局促模样,将原本的解释咽回了肚子里,佯装伤心的点了点头。
其实,他对于父母离婚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悲伤感。
即便不离婚,他们也几乎不怎么陪伴自己。孤独总是如影随形,这是他早已习惯的状况。
甚至两人离婚后,出于一种心理上的弥补——担忧孩子因为自己的任性而造成不可逆的创伤,他们陪同温演出门玩耍的日子,竟然比离婚前还多。
这听上去是个糟糕至极、也并不好笑的笑话。
凌存的被子上,有一种特别好闻的味道。
夜深了。温演因为习惯独自入睡,而此刻身边正躺着一个呼吸均匀的活生生的人,而感到不适应,难以入眠。
想起进门时瞥见的、正在院子里收衣服和被单的张云间的背影,温演意识到那好闻的味道大概是被子被太阳好好烘烤过后留下的温暖气息。
他把脑袋往被子里埋了一些,静静地盯着凌存的脸看。观察他的痣,他长而密的睫毛,还有额角细小到几乎看不出的伤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睡意依旧没有降临。
过了一会儿,凌存像是被他灼热的视线给闹醒了,眼皮颤抖了几下,缓缓睁开蒙眬的眼睛,道:「……你怎么还没睡呀?」
「有点认床,睡不着。」
「哦——」凌存挣扎着起身,打着哈欠开了灯,把床头的收音机给拽到了床面上,「那我们听广播吧。我妈睡不着的时候经常听。我半夜起来尿尿,听到过好几次。」
短暂的电流声后,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她似乎正在讲一个爱情故事,温演和凌存听的时机不凑巧,故事正好进行到了收梢。
「……最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却没有结婚,而是一直保持着原本的生活。也许有一个瞬间,他曾经想过,如果能用一枚小小的银戒指拴住恋人的心该多好。但或许对方并不喜欢这样窒息的爱,而他总是想让对方比自己更加幸福,所以作罢。」
「听众朋友们,今夜的节目即将结束了。我常常想,人活在世上,是否一生都在追求钱权和爱?我的朋友对我说,钱和爱这样的好东西,自然是人人想要,多多益善。」
「……然而,现实却总是事与愿违。没人不渴望被强烈地爱着,可这世界上得到了足够爱的人毕竟是少数。就像钱总是流向不缺钱的人,爱也总是流向不缺爱的人那样。大部分人无论如何竭尽全力,得到的结果也常常并非所愿。」
「所以,我真挚地希望,所有的听众朋友们都能平安顺遂、爱意满盈。」
凌存撑着脸,表情不满:「什么嘛,神神叨叨的,也没听懂那两人为什么不结婚。真的很喜欢对方的话,不就应该结婚生子,然后生小孩吗?」
温演注视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小存,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在爱里的出生的。」
「我才不管那些嘞。我要变成最好最优秀的人,让很多很多人爱我,然后我选最爱我的、我也最爱的那个人结婚。这样的话,人生怎么可能会痛苦嘛。」
「……是啊,不会痛苦的,只有幸福。小存有喜欢的Omega吗?」
「暂时没有——但是或许很快就会出现的吧?在我们上中学以后……大家不都是在这段时间开始恋爱的吗?我当然也想啦。」
*
“凌存。”温演昂起头,看向面前静静流泪的竹马,只是不解,“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听的广播吗?我第一次在你家留宿的那次。”
“……记得。”
“那时候你说,你要好多好多的爱。广播里的主持姐姐也说,爱是和钱一样的好东西,越多越好。那你为什么会痛苦呢?是我的方式不对吗?我应该更外放一点,还是干脆不让你看到会比较好?”
温演并不生气,也不难过。他只是看着凌存崩溃的样子,萌生了无法克制的困惑。
“……”
凌存静静地注视着端坐在自己身旁的温演的脸。视线从他鼻梁上的小小驼峰,转移到干涩起皮的嘴角,最后落在他那颗完全不显眼的嘴角痣上。
“啊,你这个人,真的是——”
没有原因的爱,就像是没有征兆的海浪。
“我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
来的时候轰轰烈烈,消失的时候也会无所依恋地立刻变得无影无踪。
“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搞懂我的意思。是我表达得还不明确吗?”
可他感到幸福的阈值被拔高到了一个太高的位置,或许从今以后都不会有人能够得到了。
“我想,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有了恋人,而且很爱很爱对方,你八成也只会鼓掌祝福我吧。但这样的情况,其实根本就不会出现。”
按下他现在欠着温演巨额的情债这件事不表,如果未来有一天,温演忽然抽身走人,他就会像一个被不断灌入气体撑起的低韧性气球那样,在被迫突破临界点之后,再也无法回到过往的样子,只能选择爆炸或是干瘪。
“因为,我已经被你庞大的牺牲和‘爱’惯坏了。别人为我做的那些事,完全没办法和你比——你深知这点,也知道纸包不住火,那些事总会被我知道。一旦得知,我就会被锁得更紧,最后谁也没法靠近我。就算靠近,也会被我潜意识地驱逐。我也根本没法靠近别人。”
这是一个以爱和牺牲为表皮包装起来的精美陷阱。
粗暴地阻断猎物所有的逃生通道并非良策,真正的高招在于让它自己以为自己无法逃离,画地为牢。
就像从小被拴在树上的小象。它长大以后就算想逃跑,只要把它拴在哪怕一根极细的小木棍上,它也会立刻安静下来,觉得自己无法逃走那样。
“你这个人,真的是——”
烙印。
从童年时代开始就被悄无声息地留在他身上的烙印。
宣告着他的所属,他的归宿。
……无论他愿不愿意。
温演抓住了凌存的手,垂眸道:“恶趣味?”
恶龙掳走了公主,用金银财宝煮成壁垒将她环绕起来。即便宣告天下,只要杀死恶龙就能拯救并迎娶公主,可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与恶龙相匹敌的勇者。
结果就变成了恶龙从不强迫公主接受自己,可客观上、哪怕是公主自己本人都已经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属于恶龙了。
这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占有。
“我才不会让你得逞。”
凌存抬起袖子,擦干了因为情绪汹涌而不断外泄的泪水。
这是他从童年延续至今的弊病。只是想哭的时候总是躲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才让旁人产生错觉,以为他真的是个坚如磐石的人。
“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拴住我。”
短期内,他无法摆脱道德感和愧疚心对他的折磨。
“我不会束手就擒的。”
时间积累的巨大的难题横跨在他的眼前,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克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