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花鹿撞(65)
其实这段日子以来,冷峯自己的心态也微妙地有了转变,自从邵其华说了那句,“你不该被荣玉定义,你该被你自己定义”之后,他心里一直拧着的劲儿渐渐松了。
是啊,那些面都没见过的人,即便他是大师,大评论家,又如何呢,外人的看法,永远比不上自己对自己的看法重要。
技术是无辜的,他手上会的那些功夫,用来做衣柜也好,做观音也好,做艺术创作也好,也许有区别,但不该给它们分个高低贵贱,他会什么,擅长什么,那个就是他的命数。
也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接受别冬的提议,过来看看承佑寺的活儿,做这尊玉观音,对他来说虽然也需要很仔细,但完全是能力范围之内的事,但做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跟以前还是有区别了,最起码,即使是一尊观音像,他对自己手下的东西也有了感情。
正因为感情,这尊塑像才会饱含慈爱,悲悯,眉目微阖,却似俯瞰众生。
冷峯觉得这是以前的自己做不到的。
花了一个半月,这尊玉观音才算完工,完工的这天天公凑美,下了一个半月的雨竟然暂停了,明净如洗的天上挂了道彩虹,阳光斜斜从窗外照射到观音像上,发出温润的光,寺院住持在看到成像的时候久久凝视,而后双手合十,指尖佛珠捻动,默念了数句经文。
观音像被正式供奉在寺里,后面因为这尊美到极致的白玉观音,被口口相传,引得越来越多的人前来叩拜许愿,承佑寺的香火竟逐渐又旺了起来,都是后话。
完工的这天冷峯跟别冬一起收拾工具回家,越野车后备箱都塞了个半满,到家后又整理了半天,冷峯突然问:“小冬,你想不想看我真正做的东西?”
空旷的工作室里没有其他的“东西”,唯一的作品蒙着盖布,昭然若揭。
别冬突然有些激动,他想看的,在这里住了多久,他就忍住了多久没去私下掀开看看,于是他朝冷峯点头。
工作台朝外推了推,临近傍晚,阳光更斜了,慵懒地照射在工作台上。
盖布揭开的一刻,别冬心里“噔噔”两声,只一眼,他就认出来, 那是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观音的形态参考了杭州径山寺的一尊观音像,美极了,感兴趣的朋友可在我微博搜“观音”就能看到。@加油啊少女
第60章 小狼犬发了痴
关于这尊人像,冷峯有许多话想说,比如最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会想做,为什么是这个形态,中间修改过多少次……但这会他觉得这些都没有必要,别冬见到了,他下意识的反应是冷峯唯一在意的。
这是一尊还没完全完工的人像,跟真人差不多大小,是白色的石雕,现在的形态看起来略嫌粗糙,同样出自冷峯的手,但跟刚刚完工的那尊白玉观音完全不同。
但别冬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冲击,不仅来源于他就是“当事人”,还来源于他感受到什么是“创作”,果然,跟“活儿”是完全不一样的。
从他第一次在冷峯的工作室见到这个盖着盖布的雕像,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年,冷峯花了半年的时间来做这一个东西,也许更早,别冬想,七个月,八个月?
这是他自己,背上荆棘一样的伤痕,屈膝环抱住自己那无助又倔强的姿态,都是他自己,别冬没有为自己心疼过,即便曾经在被鞭笞的当下,被关起来的当下,他都没有心疼过自己,都以最强硬冷漠的姿态熬了过来,但此刻他竟然有些不忍心看这尊雕像。
冷峯做出了最脆弱最敏感的别冬,是别冬从不曾对外呈现过的,包裹得最紧最深的自我,他不知道冷峯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应该很早了,那么早的时候……别冬有些暗自心惊,他回忆,在他以为冷峯还讨厌自己的时候,其实他就已经看懂了自己。
“我能摸一下它吗?”别冬转头问冷峯,眼神非常柔和。
“当然。”冷峯说。
宛如抚摸另一个自己,别冬带着说不出的触动轻轻触碰它,如果这雕像是活的,他很想抱抱它。
冷峯一直静静地看着他,而后说:“小冬,说实话,我没有像这样去做过东西,从一开始我就心里没底,不知道自己对不对,也不知道最终结果会如何。”
他做东西从来都十拿九稳,还没开始就能预料到结局,但这次不一样,他怀着忐忑与尝试的心,根本无法预知后路。
冷峯继续说:“它一直在调整,修改,因为我对你的感觉一直在变,每一次变化,都让我觉得这雕像跟真正的你相比,总还差了些什么,即使到现在,我也觉得他还没完成,因为我对你的感受时时刻刻都不同,按这么想,可能他永远也完不成了。”
别冬被说笑了,跟着却有些想哭,抿唇摇了摇头说:“他已经完成了,他是以前的我,现在的我……不一样。”
他一说,冷峯就懂了,这是那个脆弱敏感,倔强无助的别冬,是最初走投无路来到梨津投奔陌生友人的别冬,是那个在瀑布前一头扎下去,而后不得不脱掉湿透的衣衫,把满身伤痕展露到众人眼前的别冬,但不是现在的他了。
这尊雕像早已经完成了。
“你喜欢吗?”冷峯问道。
别冬轻轻点头,喜欢两个字太轻了,这是身边人对自己最大的读懂,他觉得异常珍贵。
“喜欢的。”别冬说。
冷峯笑了,手指也抚了抚雕像的肩头,“那就好,我可以继续往下了。”
石雕有天然的糙感,比起玉石或铜雕,这尊石雕古朴,没有过于精细的打磨,略嫌黯淡,却又刚好,但冷峯觉得这件作品就适合白色的石头,跟本人的肤色一样,他就要它是暗的,淡的,粗粝的。
邵其华问过数次这件作品的进展,冷峯简略回复过,只说进行中,但他私以为,即便完成,他并不会将它公之于众。
这是他的爱人,以及爱人身上最大的隐秘,即便这是他最成功的作品,最能被称之为“艺术创作”的东西,冷峯也不想将它拿给不相干的外人品评。
夜里两人从饭馆忙完活一起回来,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八月下了,这个夏天别冬几乎没被晒过,如雪一样的皮肤更白了,他嫌弃自己太白,刚来的时候还庆幸了下,本以为这里是高原,紫外线更强,能让自己被晒黑点,结果大半年过去,还白得跟山巅不化的雪一样。
晚上两人一起待在工作台边上,冷峯开始给人像的局部上一点釉色,别冬着迷一样地在旁边看着,冷峯调制的色彩很克制,很浅很淡,都用在伤痕处,他说:“我想最大程度地保留石头原本的质感,不想它变的太精细,颜色上也会比较灰调子。”
别冬“嗯嗯”地点头,他觉得冷峯说什么都好,做什么都好,在身上伤痕的部分,冷峯做了一些暗红的色调处理,看起来像已经陈年结痂,中间局部有微微渗出一些血丝。
别冬已经过了心疼自个的劲儿,现在看着只觉得惊叹,冷峯是怎么知道他当时的状况的?他就是这样的,身上的伤好了又裂开,总好不全,因为总在挨打。
冷峯知道,别冬身上的伤密密交叠在一起,不是一两次能形成的。
那柔软的漆料笔刷用在作品身上,冷峯时不时停下来一小会,别冬问他怎么了?冷峯看向他,说:“疼。”
别冬从背后抱住他,脸贴着背,说:“不疼的,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觉得冷峯如此细腻温柔地做了这件作品,已经完全抚平了他身上、心上的伤痕,他早就不疼了。
冷峯一想到别冬曾被那个人渣继父这样伤害过,心中就无名火起,但他绝口不提那个人渣,那人不配。他放下笔刷,摘下手套,转身跟别冬面对面,轻轻抬起他的下颌吻了下去,他吻得很用力,很深,几乎让别冬喘不过气,一个长长深深的吻过后,他说:“小冬,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如果有,我第一个跟他拼命。”
别冬睁开眼,看到又怒目又温柔的冷峯,心里有股异样的温暖,忍不住笑了,他点头,说:“我知道的,金刚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