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花鹿撞(43)
“为什么?”别冬问他:“为什么没地方可去?”
冷峯说:“迄今为止,我所有所谓艺术上的’成就’,都源于我那个大艺术家父亲的捧,我的父亲冷山辉,一边私下强力批判我做的东西不堪入目,成不了材,一边却又四处找关系,找策展人,藏家来捧我,然后跟说,你今天所有的成就都是因为你老子我,没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最可惜的是,他说得对。”冷峯自嘲地笑笑,但并不像真的介意,反倒坦然:“前面二十几年,我都是他造出来的人造人。”
“只有一个大胆的评论家,戳穿了我父亲编织的假象,说我的作品无情无欲,无法共情,算不上是艺术。”
今夜冷峯赤裸裸地把过往对别冬剖开来,牧场的那一夜别冬说出了他最大的,最卑污的过往,而今夜冷峯告诉他,我们是一样的,我比你更拙劣,起码你一直坦坦荡荡地活着,而我,枉披了这么些年光鲜的外皮,都是假的。
“那个评论家,难道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不公平。”别冬质朴地为冷峯鸣不平。
冷峯笑了,揉揉他落满了雪花的头顶:“我也认为他说得对,其实所有人都认为他说得对,一个没有心的人造人,能表达出什么感情。”
“可是,”别冬倔强地抬头望着那双狭长凌厉的眉眼,说:“我不觉得你无情无欲,也不觉得你没有心。”
他想,冷峯那么用心地对待过自己,怎么能算是没有心?
冷峯也默然了,这是个自己无法评估的评价,以往他认为这四个字很贴合自己,但如今,他也没那么确定了。
有些时刻,他觉得自己情欲汹涌,像尘封许久的火山口底下灼热的岩浆,翻腾,暗涌,是他活了28年都没有过的体验。
冷峯很想问别冬,为什么这么说,你感觉到我的情我的欲?
他抿了抿嘴唇,就差那么一点就要捅破一切,终究按捺了下去。
“峯哥,不要做木匠,我父亲就是木匠,这行不好做,真的。”别冬幼稚却又笃定地说,冷峯一瞬间又快笑了,别冬说:“你是艺术家,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认为你是,即使你不是最顶尖的艺术家,那也是艺术家,不是所有人都要做最顶尖的,你是你自己就好。”
冷峯的笑意还没待涌出来,就又退了回去,别冬说得很认真,冷峯回味着最后一句话,你是你自己就好。
如果真的想做一个木匠,那就去做一个木匠,如果真的想做一个艺术家,即便只是二流三流十八流,那也是一个艺术家。
冷峯觉得别冬比他看得透。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突然古城遥遥相对的另一头,璃山山脚下的寺庙里传来了一声古老悠长的钟声,第一声,而后全城开始沸腾。
冷峯掏出手机看了看:“午夜了,在倒计时。”
守岁守岁,年年岁岁相守,是一种痴妄的祝福,寺里的钟声接连回想,一共十声,全城的人散在各个角落跟着一起倒数,“十,九,八……五,四,三,二,一!”
欢呼声直冲天际。
城墙上的两人互相看着彼此,冷峯用烟头点燃了那盒简单的,可以拿在手上的铁线烟花,分给别冬几支,两人在单薄的花火中看着彼此。
遥远的钟声与欢呼声隔空而来,花火燃尽的时候,冷峯伸手抱住了别冬,嘴唇落在了他冰凉的头发上,吻化了一层寒霜,“小冬,来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几个出处:1、里面提到的那首歌是radiohead的《creep》,我很喜欢的。
2、九月是大理人民路的一家酒吧,可能现在已经没了。
3、“只想待在风暴中那仅有的一块安静的雪地”,出自顾城的诗:那么多灯火摇摇,雷米,真想和你去走风暴中安静的雪地。
明天继续。
第40章 不速之客
大年初三,冷峯的工作室来了不速之客,邵其华,国内著名的艺术策展人。
冷峯记得自己明明毫不含糊、清清楚楚地跟对方表达过,“我已经退圈了,现在对艺术没有任何想法,没有做新作品,也绝对不会有合作的可能”,不知道这个邵其华到底哪根筋不对,竟然神通广大地私下打听到了冷峯工作室的方位,自己就这么摸上了门。
冷峯正准备照常去别冬那儿帮他打理客栈呢,在自家大门口被堵了个结实,邵其华举着刚要敲门的手,脸上带着笑:“哟,这不巧了,我都做好了要三顾茅庐的准备,没想到运气这么好,一来就碰见你了。”
两人其实不算陌生,以往冷峯还是香饽饽的时候,在大大小小的艺术场合,两人相遇的概率能高达90%,只是邵其华长袖善舞,虽然面上客客气气地也对冷峯说着恭维话,但并没真正发出过策展邀约,当年的冷峯也并没多想过,是这次邵其华突然联系他后,他回想了下两人的交集,才恍然发觉这人压根从来就没看上过自己。
那就更没必要说什么话了,冷峯不明白他搞这么一趟“拜访”究竟是要干嘛?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邵其华千里迢迢地奔过来,冷峯虽然觉得根本是浪费时间,但没道理面子上不好好招待下,于是跟别冬发了个消息,说有点事耽误了,迟些过来,让邵其华进了屋。
邵其华年岁比冷峯长好几岁,冷峯跟圈里人一样叫他“邵哥”,坦荡地说:“怕您这趟是要白跑了。”
他都没问邵其华过来是要干嘛,管他干嘛,冷峯想,都跟自己没关系。
邵其华笑笑,倒也不恼,做艺术经纪和策展人太久,得跟各色人打交道,脾性怪异的艺术家,目光如炬的藏家,锱铢必较的拍卖行,为官为商为艺,什么人都能搞定才能在这个职业里混下去,邵其华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对冷峯这样的冷淡人,邵其华根本不以为意,他淡淡而礼貌地笑着,说话很是圆融:“哪里,梨津镇这么美,世外桃源,我也好几年没来了,难得过来休休假,怎么会白跑。”
冷峯看这人打哑谜绕圈子,他便也笑笑,泡了茶招呼着,懒懒地说:“哦,来旅游啊,那是不错,要不一会找个本地哥们给你当导游?”
心想你绕圈子,那大家都绕好了。
邵其华却摆摆手:“不急。”说罢一边喝茶,一边自顾自地打量起了冷峯的工作室,而后感叹:“阿峯你挑的这地方不错,在城市里搞艺术,搞的都是人际关系,搞的都是资源,只有在这种地方,两耳不闻窗外事,才真能沉得下心。”
冷峯叼着烟,眯着眼看着邵其华好一会,而后眼睛跟下颌抬起绕了半圈,扫了扫自己空荡荡的工作室,懒得跟他再打哑谜,不是他的风格,于是丝毫不客气地说:“邵哥别说瞎话,您哪里就看到我在这里搞艺术了?”
一眼望过去空空如也,没什么跟“艺术”沾边的玩意,最显眼的是吊在角落的一只巨大的拳击沙袋,邵其华却还是笑盈盈的,说:“这是个工作室,我没看错吧?即使什么都没有,它也是个艺术工作室。”
他说话点到即止,但冷峯很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是,你口口声声退圈,不做作品,那干嘛还弄个工作室?这地儿占地不小,想来要花的钱也不少,要是真退圈,养这么个工作室干嘛?
冷峯不想跟他抬杠,说白了退不退圈没必要跟其他人交代,等着邵其华喝完一杯茶,他起身拢了拢衣服,说:“邵哥既然喜欢梨津的景色,正好天气好,可以去转转,我还有事,就不陪邵哥了。”
这就是逐客令了。
邵其华点点头,却不起身,再开口时也不绕圈子了,说:“你父亲很挂念你,他老人家念过好多次,正巧我春节在昆明,就跟他老提了下,替他来看看你。”
果然,老爷子憋了两年,终于还是派来了耳目,只是没想到是以往根本毫无交集的邵其华。
冷峯半分嘲讽挂在嘴角:“那您可以回去交差了,人看到了,全须全尾,毫发无损。”
邵其华倒是认真打量着他,似还认同地点头:“还真是,你的精气神都比以前好,我觉得你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