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之徒(72)
幸好朗颂本就话少,谢霜语优雅得体,他们既没有对刚才那场荒诞的闹剧发表任何看法,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探究的欲望,孙谚识暗暗松了一口气,疲惫地盯着窗外。
车里光线昏暗,谢霜语坐在驾驶位后面的位置,不动声色地抬起盈盈秋水般的美眸,盯着孙谚识未曾变过的侧颜看了许久,直到孙谚识扭动了一下脖子,她才心神不定地收回视线。
朗颂上一天班出了一身汗,为了不让谢霜语感到不适,他紧贴着车门坐着,两人之间甚至还能坐下两个人。
他这么坐着也有点私心,因为一偏头可以透过副驾驶座椅和车窗之间的缝隙看到孙谚识撑在车窗上的手肘,还能看到孙谚识一缕被风掠起的头发。
他将头轻轻地抵在车玻璃上,失神地看着前方屈起的手肘,耳畔不由得回响起郑烨怒喝出声的“卓历!”。其实从郑烨口中听到卓历这个名字后他就有些失神,直至此刻仍旧有些恍惚,因为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很久之前,孙谚识喝醉了酒导致急性胃出血的那晚,他帮孙谚识擦拭身体,孙谚识意识模糊地抓住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嘴里说的是:“卓历,帮我揉揉。”
说这句话时,孙谚识的嗓音低沉粗涩,仿佛快要哭出来了。
他当时还不算了解孙谚识,于是在心里暗暗地猜想,孙谚识口中的“卓历”可能是前任女友,只敢凭着几分醉意才敢提起。
在此之后,他和孙谚识亲近了很多,和蓝楹巷的街坊的接触也多了起来,令他疑惑不解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雷斌那些令人不舒服的挑衅之言,炳叔用擀面杖推开孙谚识递烟的手,花婶的欲言又止,张老太的胡言乱语,丁叔丁婶的疏远,任素芬野蛮霸道的撒泼之举,这些人的行为、言语织成了一张巨大的黑网,蒙蔽了他的视线,让他始终看不透看不穿。
他将这些人的言行举止尽收眼底,沉默地思考,一个朦胧的想法在脑海里骤然冒出,但因为过于大胆,他不敢往深处去想,只敢深深地埋在心底。
而今天,那个叫卓历的人突然出现,似乎证实了他的一些想法。
朗颂的心情很复杂,既让他难受,又让他有些迷茫以及难言的喜悦。这种感觉就好像摸黑在黑暗里行走,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星灯火,你不知道这星灯火会指引你走向何处,但至少给了你一点希望。
郑烨驾驶着车子经过第二个路口,谢霜语柔柔开口打破了沉默,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对郑烨说:“我就住在前面路口的连锁酒店。”
“好,”郑烨应了一声,“我把你送到酒店门口。”
“谢谢。”谢霜语道了谢,他看了朗颂一眼,很自然地开启了话题,“郑烨,这是你的弟弟吗?”
闻言,孙谚识收回视线,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正欲开口,郑烨已经替他作答。
“是谚识家的租客,叫朗颂。”
“是这样,”谢霜语笑了笑,偏头看着朗颂,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他们的高中同学——谢霜语。”
朗颂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这么漂亮、温婉又优雅的女人,他有些局促地低声道:“你好,我叫朗颂。”
谢霜语的嘴角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你好。”
少时,车子开到了谢霜语下榻的酒店门口。
郑烨回头问道:“班花,你今天是刻意来参加聚会的吗,还回日本不?”
谢霜语回答:“不回去了,以后在江城工作,我明天就入职新公司。”
“恭喜恭喜,”郑烨不解,“那你怎么还住在酒店?”
“还没租到适合的房子,这几天先住酒店。”
郑烨拿了一张名片递了过去:“需要帮忙的话随时联系我,我有个朋友在中介公司上班。”
“好,非常感谢。”谢霜语接过名片,也从自己的小皮包里摸出了几张名片,给了前座的郑烨和孙谚识一人一张,随后她又双手捏着名片给旁边的朗颂一张。
朗颂没想到谢霜语还会给自己名片,他受宠若惊地用双手接过,磕磕巴巴地说:“谢、谢谢。”
谢霜语客气地说了句“保持联系”,便下了车。
看着谢霜语步入酒店大门,郑烨调转车头往自己家的方向开去,开出一段路以后,他瞥了孙谚识一眼,没话找话道:“班花变了挺多的。”
孙谚识赞同地点头:“是变了挺多。”
高中时的谢霜语温柔寡言,但总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自卑感,现在的谢霜语仍旧温柔话不多,但从内到外都非常自信从容,散发着让人难以抗拒的成熟女人的魅力。
郑烨张了张嘴,想把在饭店里谢霜语跟童博说的那番话告诉孙谚识,但碍于朗颂在场,他开不了口。
因为一点变故,三人到达郑烨家的时间比计划中晚了一点,朗月已经睡熟了。
甘甜甜万分不舍,对朗颂说:“反正我都在家,以后周末可以让月月来我这玩儿。”
朗颂点点头,客气地说:“谢谢嫂子。”
郑烨拿起车钥匙准备去玄关换鞋,孙谚识按着他的肩拦住他:“别折腾了,我们打车回去。”
郑烨还有很多话要说,但确实已经很晚了,而且孙谚识看起来疲惫至极。他犹豫了一下,心想谢霜语那事可说可不说,以后有机会再提吧,至于其他的话……
他别有深意地拍了拍孙谚识的肩,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孙谚识会意,低声道:“放心吧,我心里都有数,你别管我了,把重心放在事业和家庭上。”
孙谚识和朗颂打车回家,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
孙谚识并没有打算解释卓历的身份,因为没法解释,除非他撒谎。况且这是他的私事,他没有一定要向朗颂解释清楚的责任和义务。幸好朗颂不是个爱盘问的人,一直以来他们也形成了一个不主动问另一个选择性开口的默契。
可是孙谚识还是有点担心,他怕朗颂已经看出了什么。
他并不是怕朗颂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这件事,因为他知道,以朗颂的品性就算是知道了这件事,也不会做出什么伤人的言行。他怕的是,朗颂知道以后会误会自己的意图,毕竟当初是他主动让朗颂租到自己家来。
如果朗颂回过神来,把雷斌那些嘲弄的话当了真,误会自己让他住在家里是有什么私心杂念,那他就算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真心实意地将朗颂和朗月当成了家人,三人相依为命生活下去挺好的,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这种安定平和的生活被打乱。
孙谚识疲顿地捏了捏鼻梁,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
朗颂眼角的余光看到这一幕,轻声问:“怎么了?头疼?”
“没有,”孙谚识搪塞道,“有点困了。”
朗颂心疼地看着孙谚识青白的脸色:“明天我把月月带去店里,你在家好好休息。”
“好。”
孙谚识身心俱疲,回到房间里就爬上了床,他懒得管自己穿着身上这套西装在外面沾了多少灰尘、细菌,也懒得管西装是不是会被压得皱皱巴巴,慵懒地躺在床上,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
直到朗颂洗完澡回到房间,以为他睡着了轻声叫他一句,他才动了动麻木的手指,应了一声。
孙谚识拿着衣服进了浴室,他将花洒开关调到了冷水那边,冰凉的洗澡水兜头浇下,糊成一团浆糊似的脑袋终于清明了一些。他一手撑着浴室的墙壁,垂头闭眼站在花洒下边淋着冷水,和卓历当街拉扯的一幕幕又不断在脑海中闪现。
在得知卓历离婚之前,他从没想过两人重逢的可能性,可是在获悉卓历离婚后,他就已经预料到两人迟早会见这一面,只是他没想到竟会这么快,场面会这么混乱。
他设想过两人时隔两年再次碰面的画面,或是冷漠地擦肩而过,或是虚情假意地打声招呼,但从没想过竟是这样一种局面。
入秋以后,晚上最高温度只有十几度。孙谚识在花洒下站了良久,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才关掉花洒,将湿发捋向脑后,抹掉了脸上的水珠。他缓缓抬起头来,幽深的瞳仁闪烁着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