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迷(25)
最靠近苏试的第三层书架的最左侧,放着一摞书,最上方的那一本银色精装书,四边镶着白色蕾丝花边,用一条蕾丝带横向系住,斜放着的一朵月季花下可以看到《外星植物图鉴》的书名,不过仅仅如此的话,那么这类装帧的书籍在郁金香庄园还是很寻常的,不寻常的是……在蕾丝边内的封面,覆盖着一层绿茸茸的平整又细腻的苔藓……
苏试在0.1秒内决定转移话题:
“您真使我受宠若惊……”
他正要作出偶然间被书架上的书吸引的样子,说道“那是什么,是真的苔藓吗”的时候,就听到一声——
“蒂娜,”
巴兰开口道:“《濒危植物图鉴》,帮我拿一下。”
一边的男仆身子略微不安地向着蒂娜小姐的方向前倾,但马上又止住了。蒂娜看了一眼巴兰,似乎在打量他的脸色,但蕾丝带让她的眼神显得朦胧而不真切。
“好啊。”
她说,因为要转身松开了握着苏试的右手。而苏试适时从她的掌心下滑出左手,先一步向着书架伸出修长的手臂,轻声道:
“我来吧。”
他将左手的书换到右手,递给巴兰,顺势把左手就收回椅子扶手上。
一切都显得很自然,苏试心想。
在一边的男仆却又再次露出些许不安的情绪,尽管他面部仍然保持着标准的优秀男仆的表情,但变得僵硬的身体还是透露出了他的不自然。
椅子是两把靠近着放成一对对的,相邻两组椅子则隔着一尺半的距离,留作可通过的过道,不过根据彼此的需要,距离是可以调整的,并不像午餐室的椅子那样,必须每一张都保持完全相等的距离,男仆们帮小姐少爷们拉放椅子的时候,绝不允许有一毫米的误差,他们必须依靠地毯上的花纹或者别的什么,想办法找准椅子的点。巴兰和苏试的位置分别靠近门两边——可能是为了避免背对着门,两人之间隔着的距离要比其他椅子都远。
即使苏试手长,巴兰也还得将手伸得老远去接。
如果由辈分相同或身份接近的贵族男性来这样做,倒也不必过分苛求。但作为“人类商人”做出这般随意的动作,便多少有点冒犯了……
不过真要这样计较起来,让一个人类和小贵族加入高等贵族的家庭聚会,本来就是很奇怪的画面。
尽管内心的强迫症发作,男仆也依然恭谨地站在一边。
巴兰也没看苏试,就顺手接过递来的书,随意地翻看着。
巴兰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对那个人类,难道不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
然而这样的尤物,有可能不是这个意思吗?
可是如果他真的是那个意思,按照巴兰的性格,绝不会如此含糊,给人留下猜测的空间。
从很小的时候起,巴兰的霸道就展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慷慨得像个小国王;但如果在他不愿意分享的时候,而他的父母逼迫他尽地主之谊的话,他可是能把每一个纯金打造的“金苹果”都磕上两个深深的犬牙洞的……
也许只是非常单纯地,看不惯蒂娜的那个样子吧?
……说起来,巴兰确实很晚熟呢。
尽管已经成年了,却没有恋爱过,也不曾有过“情人”。
那么,应该就不是那个意思了吧……
便有几个男女血族,起身去苏试和蒂娜那边。四五个人围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苏试的身影隐约在那些被礼服和礼裙勾勒的腰肢后。
巴兰不开心地翻着《图鉴》。
他忽然转头对一边的路易道:“听说薛西斯把拉泽城堡免费借给拉泽政府了?”
这话题开启得太突兀,即使是路易也有点慢半拍:“……是吧?”
巴兰又道:“他也真是想破头了才想出这么一招节省一笔城堡的护养费,在这个年代,拥有十二座城堡的家伙还真是可怜 。”
“……”
这下路易就更没法接话了,作为一名末等贵族,当众议论一位公爵显然不合适。而且他家也没有城堡,继续这个话题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谁知道薛西斯公爵穷不穷呢?再穷也不是还有十二座城堡么……不管怎么说,最穷的贵族过得肯定比一般的平民都好,哭穷的贵族无非就是养不起自己的庄园、男仆才觉得自己苦哈哈,但该打猎的时候还是会整装出门,就算薛西斯公爵为钱发愁,也轮不到他来说穷。
不过谁都知道西西拉家族是绯色丽最会赚钱的家族之一——
巴兰从小就知道牵着洗白白、剪得美美哒的小羊羔上门去推销自己小农庄的羊羔血——自从他不小心看到自己喝的羊羔血来自于一只丑不拉几、屁股上的屎都没洗干净的小脏羊后,他就直接被气哭了,从此开启了贵族推销员之旅……别人是恃美行凶,巴兰是恃美捞金……就连一样健康的羊,他都能让养得比别家美。据说当初他还给他的羊专门设计造型……隶属于巴兰的私人农庄只供血给家族内部成员,当然,并不是免费供应,巴兰赚自家人的钱从不手软。
用他的话说:“如果连自家人都不支持我的生意,不信任我,那我又怎么去赚外人的钱呢?”
路易知道巴兰名下有很多公司,不是家族产业,完全是自己捣鼓出来的,不过巴兰不愿意说。
人比人,气死人。
路易选择沉默。
好在巴兰确实不是真心想和他讨论薛西斯公爵的问题,继续低头翻着那本手绘的《濒危植物图鉴》。翻了两页,巴兰若无其事地抬头,仿佛不经意地看了苏试那边一眼,然而发现他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
第二十五章 :恶作剧
“……大多数人都会喜欢王尔德, 但很少会有人很爱他。”
“也许很多人爱他的美词华句要胜过作品本身。”
“他会让你回味无穷, 却不会让你孜孜以求。”
……无论苏试说什么,发表什么样的看法, 眼前这些贵族似乎总能找到最自然的捧场方式。就好像你和他们长了一颗一样的心,说出了他们正想要说出口的话。
苏试就想在心里皮一下:
这里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我超喜欢这里的。
不过仔细琢磨一下, 又会发现其实他们什么也没有附和,提出的看法也是模棱两可……而他们闪烁着喜悦之光的眼神,却很容易让人产生愉快的误解。
苏试就有点坏坏地想, 如果他立刻转而吹一波王尔德, 提出可以视为相反的见解, 这些人又会怎么样呢?
他便借用了博尔赫斯对王尔德的评价,说道:
“美即正义, 作为唯美主义的代表, 王尔德似乎总是正确的,但也正是完美损害了他, 因为一样东西若显得浑然天成,就叫人们觉得它理所当然, 甚至不足挂齿了……”
米诺。
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苏试脑海中响起,令他的语速本能地微不可见地一顿, 但又被忽略。
“……但不论怎么说, 王尔德的作品仍旧像经典一样流传了下来, 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显得年轻,就像刚刚写于清晨,纸张上的墨迹都是新的。[1]”
站在苏试面前的男性血族狡猾地道:“他是一个有魅力的魔鬼,而魅力是最重要的一种美德。尽管有着恶习和不幸,他却保持着一种不可摧毁的天真。如果说写出令人深爱的作品的,可称之为大师的话,那么王尔德就是注定成为大师的小孩儿了。而谁又知道王尔德‘花园的另一边’是什么呢?[1]”
苏试并没有仔细听他的话,因为有一个虚无的声音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并不断地彰显着存在感——
米诺。
米诺。
米诺。米诺。米诺。
苏试有些困惑地转头,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在他眼前的血族便主动向两边退开道:
“怎么了?”
室内其他人喝茶的喝茶,看书的看书,闲聊的闲聊,都做着各自的事……并没有人注意这边。
苏试有点不可思议地拉了拉自己的耳垂。
……幻听吗?
“没什么。”他转回头,那像是捏着嗓子的小猫儿一样的声音已经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
坐在一边的巴兰捏着书页一角,唇角偷偷地翘起来。
苏试对着谈话的血族微微一笑,对方刚才同样化用了博尔赫斯的一些话,还玩了点类似于“王尔德悖论”的小游戏。但谁也别想琢磨出,他心底里对王尔德到底是赞赏的还是否定。
当然,换成苏试自己,也绝不会轻易地在陌生人面前发表议论。如果迫不得已如此,那就应当使用温和的语气和温和的字眼,用一种难以被正确理解的表达方式,来提出见解——比喻、双关、象征……尽可能地为话语加密,这一来,对方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进行理解,他永远都能听到他想听的话……但不管他怎么理解,解释权只掌握在你的手中。
不过这还真是种孤独的交流方式呢。
大家聚在一起谈很久,就是为了什么都不谈。
说到底,这些不间断地来找他聊天的贵族,对他抱有的,只是一种好奇吧?
苏试过滤掉会显得尖锐的见解,也和对方泛泛而谈起来。
大家彼此玩着文字上的机关,也好显得有趣又省心。
这时男仆送来了“下午茶”——一个个小银盘上放着贵腐酒、点心和不同款的花,被分别放置在椅子边的高脚小茶几上。
琥珀色的贵腐酒还带着冰过的寒气,散发着蜂蜜的甜香;甜点相对简单,是装在白瓷小碟子上的可以一口一个的草莓塔和每个格子都塞着新鲜蓝莓的华夫松饼,还有用勺子挖着吃的装在冰瓷小罐里的酸奶小雪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