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僧衫(71)
晏病睢不放开,只问说:“祂说的真话吗?”
“傻子。”谢临风道,“自然是假的。”
“不然你以为你一个肉体凡胎,为什么能容纳十八万的冤魂?所谓的反噬不过让你难受一些,丢掉咒力,这算什么?!十八万鬼魂可以吞吃整个国度,为什么偏偏在你身上这么服帖?!你以为自己是太子,所以祂们便自然听你的?!真是天真!这些鬼魂早就想将你吃了,可是你仍旧活得好好的,那是因为十八万鬼魂不是养在你的体内,而是养在祂的魇境里,是养在祂的身上!”
“哈哈哈哈很好,化鹤!天下要让你这样的修罗来掌管,是我看错了你!”遇归道,“晏病睢!你好好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祂明明可以用神根和身体镇压,神魂俱灭,死得痛快,可这个蠢货为什么偏偏选择永不陨落,宁愿忍受千年濒死的痛苦也要强行打开魇境,受万鬼吞噬反咬,日日被折磨!那是因为祂的魇境能养鬼,哈哈哈哈,什么鬼都能养……”
“包括你这只鬼!”
“你死了一千年,还以为自己活着呢!你真是可怜,连知道是死是活的资格都没有。你说得对,祂不许你死,祂从来不许你死。”
谢临风没有反驳,祂道:“嗯,对不起。”
晏病睢抢说:“我原谅你。”
谢临风笑了,祂红瞳中燃烧着火,火中站着晏病睢的身影。祂定定瞧了会,似乎总觉得不够刻骨似的:“我做了很多错事……”
“我明白。”晏病睢剑也不要了,双手一齐攥着谢临风的手腕,“我都原谅你。”
谢临风说:“都原谅我吗?”
晏病睢没有说话。
谢临风道:“你真是傻子……”
祂胸口的那片衣裳烧起来,露出之下血淋淋的腐肉与伤痕,谢临风神色不虞,并不想让晏病睢瞧见这幅难看样,于是那些血肉模糊的痕迹逐渐褪去,变成烙印在胸前的枫花印记。
——祂连乔装的力量都没了。
谢临风抬手,笑叹道:“你好会哭,是我把你惯坏了吗?”
祂又笑,似乎除了笑,祂再也装不出别的表情。
晏病睢安静地看着祂,一言不发,只是执拗地、憎恨般地拉住祂的手。晏病睢保持警醒,不敢泄力,仿佛只要稍微松力,就会重蹈千年前的覆辙。
谢临风忽然叹了口气,祂抬手遮住双眼,似乎还有很多话要嘱咐,要交代。
祂对他不放心的太多了。
鲁莽,心软,易骗……化鹤活了好久好久,看透了这世间太多太多,祂做了小太子的老师,却忘记教他如何心疼自己。
想到这里,谢临风的心却更疼。
都说神祇无情,圣子漠世,姣子天生无泪。化鹤此生只流过三滴血泪,成了三滴冰冷血瞳石,成了人人觊觎的神器。
可那又怎样。
无论是化鹤还是谢临风,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给了一个人。
砰砰——
“叫张主任来!把病人推进抢救室!快!”
“什么情况?!”
“病人昏迷了两个月,刚刚心率骤降!!现在抢救!”
火还在烧,整座荒岛几近被烈火覆灭,成了这片寂静沉海中唯一的星辰。它璀璨而残忍,燎上了化鹤的衣角。
天下鞭烧得猩红,火中有血,血成了它发光发热的养分。
遇归在束缚下纵声大笑:“好兄弟!既然做不了共主,那就一起万劫不复吧!”
终南海万年沉寂,却在此刻风起云涌!黑浪冲天,卷上云霄,水火冲撞,带出一大片摧折万物的滚烫风浪——
因为谢临风的身体已经和遇归一样,燃上了不灭业火。
晏病睢再也无法遏制颤抖与哽咽,他痛声呜咽,在这一刻手足无措,那些血、那些泪他都不要,他不要神祇的眷顾,爱也不要、恨也不要。
他只要谢临风的存在。
晏病睢用尽了全身力气,也只能哑着声音道:“......求你了。”
业火是神祇之火,也是罪孽之火。它焚烧着两位罪神,却独独伤不了晏病睢分毫。
晏病睢倔强地拉着祂,可是有什么用呢,凡人之躯如何比肩神明。
“这是我的因果。”化鹤指尖冰凉,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小傻子。”
刹那间,晏病睢周身震颤,他浑身如同被束缚一般,动弹不得!化鹤深深看了他一眼,露出个安慰似的笑。
可是笑过后是无尽的残忍。
“罪者降罚,恶鬼伏诛。”化鹤的声音回响在天地。
百方国度,千座城池。
母亲哄着的婴孩忽然止住了啼哭,街市上挑担的、赶路的、追逐的,一时停了脚步。
国都内,殿宇外站满了文臣武将,天子立于百官前,神色怅然。
世间陷入骤然的沉寂,万灵仰首,聆听神祇的赐语:“我身殒过后,天地不会崩塌,真实不归虚妄。毋庸詟惮,无于斡旋。无须憾恨,无追往昔。神殉苍生,理固当然。”
好一句“神殉苍生,理固当然!”
神太无情了,祂留恋已断,退身被大火吞没。
滴——
心电图骤然持平,那微弱搏动的数字全然归零。
“通知家属吧。”
女孩红了眼眶,沉重地说:“主任,无法联系到患者家属......”
“怎么可能?同事,朋友,常用联系人,一个都没有吗?!”
“患者的身份证明是伪造的!”
“怎么可能?!住院前没有过机子核实吗?!”
众人沉默,唯余医院大楼外的狂风咆哮。
暴雨倾盆,打在玻璃上,露出疮痍般的爬痕,那交错的痕迹仿佛流泪。
北京时间二十三点整。
仁和医院703号重症监护室里的35号患者宣布死亡。
患者全名:谢临风。
“轰——”
化鹤山上燃起漫山遍野的冷火,那里草木成灰,魂灵纷飞。
“铛——”
寺庙里撞开古钟,和千年后的鸣响重叠。
那些火啊、雨啊都来自千年后,在祂这双眼睛中淋漓地燃烧着。
雨点缥缈,染湿了一片红衣角。今夜星月无恙,山风有些微潮,祂指尖扫过树身,头顶的枫花就变得更加红艳。
那人墨发随风,红衣也随风。最热烈也最虚无。
身后银铃声响起,祂回眸,喊道:“晏安。”
“你叫我什么?”
“晏安,”祂牵过小孩的手,“小糊涂,从今往后便叫你晏安好吗?”
风起,吹过那人的红僧衫。今夜月色如雪,圣子赤瞳染血,里面承载着日月和古今。
其中燃着大火,也装着暴雨。
——古今万物,不过神祇一眨眼。
神祇眨眼间,花下已千年。[1]
————————上卷完———————
第53章 小人
小孩有些起床气,道:“到底是叫小糊涂还是叫晏安,你说清楚。”
“人变小了,心眼也小了?”对方垂下身子,笑说,“这么霸道?”
那人皮肤白到发冷,却有一双十分艳烈的赤色瞳。可祂眼饧朦胧,瞧人的时候很散漫,总是盛着像水波一样的笑,好像这天底下没有什么能让祂生气,也没有什么能叫祂在意。
小孩被祂的模样摄了心魄,不觉矮了气势:“……我是太子,你听好了,整个天下都是我的,我不该霸道吗?倒是你,怎么做人老师还鬼鬼祟祟,只敢藏在我的梦里。怎么,教我是什么很不光彩的事吗?”
他从前可不敢这样跋扈,只有在梦里,在这个人跟前被变成个小矮子的时候,他的脾气才敢坏起来。
说到这里,晏安忽然环顾四周,发现此处山是山,月是月,却忘了自己如何来的。待他回过神捏了捏手,掌心只剩空空,方才牵他的人果然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