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僧衫(105)
花侑倏忽摸到自己的颈侧,问:“你给我下咒了?”
既然并非因为毒瘴,祝衫清怕是早有了赶客之意——莫非她起了疑心?
果不其然,祝衫清并未否认:“不必担心,这咒法不伤躯体,只是与山中结界相连系。结界感应到你身上的咒法,自会将你阻隔在外。半月过后我会将你送出山去,天南地北的容身所,都比我这里安全。”
……半个月。
按他如今的实力,自保都够呛,怎么杀得了祝衫清?
花侑在房内兀自思索,没留意祝衫清的离去。他心想:若只有半个月,我不仅一边得提防着杀纸傀儡,一面还得放肆地杀!
魇境被遇归搅得不伦不类,若他在此间的灵力一日比一日少怎么办?若祝衫清发现他不是妖又该怎么办?
花侑望着漆黑的房梁,目光冷冽。
遇归这招陷阱原是为化鹤准备的,可他与化鹤不一样,同样的压制放在他身上只会更加刻薄。
真是孽畜!
在未详的因果到来前,他必须尽快下手!
这夜天黑不久,祝衫清命纸人给他送来饭后,照常去巡山猎妖。花侑在屋子里静呆片刻,寻了几件旧衣裳来抵御瘴气。
据他观察,先前将他迷晕的那张清毒手帕,与祝衫清衣裳是同类材质。布料上的清苦味强横,按照祝衫清的说法,该是施过药水。
待子时,花侑按捺不住,刚打开门,惊得他眼皮猛跳!只见七名纸人吊着两腮暗红,眉开眼笑,模样吊诡,呈弓腰拱手姿势,成排站在他门口。
它们拢着手,吊着笑,像在恭候花侑,又仿佛在拜花侑身后的谁。
花侑打量少顷,猛然抬手掐住最近的两个纸人。他掌中业火腾燃,一小撮残喘将熄的火芯“扑哧”跳到纸人胸口,将其身体烧出个焦洞来。
骤然间,花侑闻到股血味,他定睛一看,忽见纸人胸口汩汩漫出紫红色的血,业火发怒蔓延,纸人竟从头开始融化,“哗啦啦”淋下满地的血块和脏器!
血溅在鞋面,花侑憎恶地后退两步。
就在此时,这些半截燃烧的纸人猝然被两道横向之力撕烂了身体!
“嘭!”
纸人炸成漫天碎屑和余烬!花侑抬臂遮挡,然而设想中的临头泼血并没有发生,花侑睁眼,还没松口气,跟前忽然倒吊下来一个头。
花侑:“......”
那张倒悬的脸被胀得紫红,双目凸出,嘴唇发乌,掉出来一寸乌红的舌头搭在鼻尖上,是个死人模样。
花侑抬手就打:“有完没完!”
那头挨了打,竟“嘻嘻”笑起!这时,门框上猝然扒出支手,将那颗头上的皮撕扯掉。
原来这皮不过是一张人造的假鬼面,面具下是个俏皮的女孩面貌,她的发髻歪到一旁,用藤枝绾起。
花侑立时认出她来:“我明白了,你能活着出现在这里,不是幻象就是傀影。”
——那女孩不是别人,正是谢月。
谢月单腿倒勾,荡进房间里。
“你好放肆。”谢月踩着纸屑,围着花侑端量,“祝衫清向来敏锐,你竟敢当着她面干坏事。”
好逼真的假货!
“一,只有‘不会’,没有‘不敢’。二,若我猜得没错,祝将军夜里提剑猎妖,出了外面那道门,便洞悉不了这方靠结界敛迹的宅院。想来我在这段时间里将房子烧了,逃了,凶手也就不翼而飞了。”花侑戳中谢月的额头,将她戳来远离自己,“你不记得我了?”
“我当然记得你,不服钤束妩净神嘛。”谢月拍开他的手,又凑近端详,“我非但记得你是谁,还记得我曾千叮咛万嘱咐,叫你用我这张脸下山时要留神些。如今你到了这个地方,果然是闯下祸事了吧。”
经此一言,花侑想起些往事。
妩净神生性放纵驰荡,却碍于神祇的规则,不得轻易以真容入世。然而花侑的易容捏脸之技实在很烂,因而他若想去山间,就召出灵蛇,借用灵蛇之眼游逛山水;若想下山,便化作海棠,跟着姑娘们赏景四方。
这天,花侑百无聊赖,临时兴起,附感在小白蛇身上,自此山游乐到彼山,从这条河淌到那条沟……
正意兴阑珊,玩得快活忘我,忽然在第三座山的山腰处,灵蛇被一只化形的藤妖给捉住!
这藤妖身受重创,还是个难得的犟种。
按理说,藤妖吃人而化形,也该吃人而继续修道。她才化形不久,正是需要补灵养血之时,却只勉强自己吃些花草续命,竟再也不愿食人!
自耗修为也就罢了,没成想运气还不好,在最孱弱之际被伤个半死!此刻倒在石头上,要将自己活活耗死!
她饿了许久,意识消沉,眼瞅着跟前游来条送死的灵蛇,想也没想就抓起要吃。
造一条蛇容易,可训成灵蛇却要花费许多功夫。花侑不乐意,正要操控灵蛇反击,不料藤妖将灵蛇捉到嘴边,刹那清醒了神志,立刻将灵蛇扔了出去!
藤妖驱赶道:“快、快走!”
花侑来了兴趣,借灵蛇开口说话:“我今日走了,你必死无疑。”
“你也是妖?”藤妖有些讶然,强撑着力气回应,“若此去人世,不可害……”
说及此,她忽然闭目,万念俱灰:“算了……我该死、我只能死。请……请你不要管我了!让我魂飞魄散吧!”
花侑游绕几圈,最后掷出五个字:“你想得倒美。”
藤妖气若游丝:“你说什么?”
“我说你错了。你心愿未了,非但散不了魂魄,死后大概会化做厉鬼,失去智识,留在世间继续纠缠你的执念中人。”花侑窥破她的内心,直言道,“别动,小妖,就算你此刻自销妖丹,也仅是□□消亡。”
这话果真她镇住。
藤妖一心求死,闻言仓皇无措:“那怎么办?!我……我不能活着了!你见多识广,可以帮我吗?”
她言辞讨喜,会说俏皮话。饶是行至山穷水尽,也消磨不去笼络人心的天赋。
“又想错了,我也不是什么大好人。”花侑沉吟须臾,缓缓思量,“不过我看你这张皮相很不错,你若愿意将其赠与我……我承诺你,我会让你如偿所愿,是死是活我都满足你。”
皮相这种东西和名字一样,是生灵临世之时就附有的诅咒。外人未经允许,不可轻易夺之。
此诅咒为天地法则,就连神祇都不可轻易僭越。
藤妖惊疑不定:“你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本事?!”
花侑道:“自然因为我是神,你是苍生。神啊,就是要无所不能。”
藤妖走投无路,只好应允下来。由此,花侑拥有了第一张假面皮相,他终于能够磊落入世。
临行前,藤妖藏身在山洞中,已有回光返照之相。她叮嘱说:“此行过后,若可以,还烦请您不要再顶着这张脸出现在那个地方了。”
可是神的怜爱,不过是受规则管束后的产物。妩净神心中没有大义,他得不到第二个藤妖的筹码,所以难以给出承诺,
花侑转而说:“你让我下山替你探亲,总得告诉我名字。”
“谢月。”那藤妖说,“我叫谢月。”
花侑道:“好。那我便是谢月。”
于是花侑带着谢月的夙愿,成为了谢月。同时谢月凭借共感,隐匿在了花侑的所见所感之中。
后来的这日,花侑借以谢月的身份来到那片竹林。他依照嘱托,只远远藏身在草木芃芃处,遥望着前方的十二座坟堆。
坟前干净,除了草藤,又新换了果子,瞧上去有人时常清扫。
花侑问:“要过去拜拜吗?”
谢月的声音响在他的识海里:“不必。我们不是很和睦。”
花侑没再过问,靠着竹树闭目养神。正午时分,林间传来淅淅飒飒的动静,花侑睁眼,瞧见一名黑袍人穿梭其间。她脸戴面罩,头罩兜帽,身后背着个包袱,浑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像个缥缈的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