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僧衫(106)
黑袍人带来了新的酒,也买了新的糕点。她将供品循序摆放,似乎熟记每个人的喜好,因而十二坟堆前摆的都不一样。
她坐在坟堆中央,也不说话,像是要和这入土之人比拼静坐。半晌后,黑袍人垂首,从怀中掏出一只鲜妍的海棠花,而后直勾勾盯着,再次入定。
花侑凝息看了半天,正在盘算对面什么时候摘下面罩时,忽听黑袍人轻声问:“你能听到吗?”
“神。”
“嗯……我求了你上千次。”
“神。”
黑袍人再次沉静。
她声音其实很冷酷,毫无平仄,似乎并不擅长做委曲之事,可她面具下的目光灼灼,似是要将这朵花焚毁。
千言万语到嘴边,变成了冰冷地重复:“……你能听到吗?”
花侑静静地瞧了会,觉得乏味,什么也没说,也没现身,只是捏了句咒诀。刹那间,那地上的海棠骤然烧起来了!
花侑曾问:“烧业火是姣子的手段,拜妩净神干什么?让他显灵,不是这种方式。”
谢月道:“谁显灵,显不显灵,有多灵,都无关紧要了。那海棠是神的信物,燃烧代表神祇听到了她的祈愿,指引她抛却从前。嗯……代表她愿望成真了。”
花侑没有多言,烧了海棠,走了。
谢月死前对他说:“谢谢你。如果你不介意,在别的地方,请用我的身份去生活下去吧!”
藤妖夙愿得偿后,选择了魂飞魄散。花侑并不勉强,遂了她的愿,亲手替她剥去妖丹。
那日下了场绵长的淫雨,却没能冲掉花侑身上的血腥。他上山之时,碰见一名身着官服的老头。
老头模样焦灼,像是在寻人,但奈何被化鹤山的雾气震慑住,止步于半山腰不敢上前。他嘴里喊着:“殿下……殿下……”
花侑从后拍了拍他的肩,正要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岂料老头反身就是一个趔趄,一屁股栽到地上,先喊:“鬼鬼鬼!”,又恍然般拜道:“神仙饶命!”
花侑什么都没做,对方就被他吓得屁滚尿流跑了。
然而花侑万万没想到,自此之后,有关“血海棠”的传闻竟然盈满人间。
——思绪收网,花侑回忆完往事,心中不免多了疑虑:既然谢月早些时候就已经消散,如今出现在魇境中的只能是个假人。可实在蹊跷,她不仅保有识智,还拥有谢月的记忆。
那么仅剩一种可能。
花侑瞧着她,觉得新奇:“你果然还是化作厉鬼了吗?”
“不然呢?”谢月在屋中踱步观望,她环视这屋,“不然你以为它们在拜谁?”
花侑难免怪异:“为什么?”
“自然因为我不放心。”谢月耸耸肩,故作轻松,“我得解脱并不难,难的是她已误念成海,困囿在我们十二个的命数之中,必将会做出错事。”
“所以你才化作厉鬼劝阻,追随祝衫清入了魇境。看我如今在这里,你也并不拦我。嗯……”花侑明晰她的意图,“想来你我目的一样,都是要杀她。”
“不错。她如今不人不鬼,活得疯疯癫癫,实在难看!你知道她眼睛怎么瞎的吗?”谢月自顾自叹声道,“当年厘祟门围剿将军府,我们十二个只妖全部被残杀。经此一事过后,她就变得很……很偏执。最要紧的是,她浑然不信我们已经丧命!
“我们不仅死了,还被那群捉妖师蓄意打烂了魂魄,本该等着消散,可我没想到,他们十一个竟然将碎魂魄拼成了一个我!你当日化灵蛇能遇见我,便是因为我被十一副残魂支撑,侥幸逃了出来。可是何必何必?分明如今的我才是最痛苦的啊!
谢月坐在桌前,狠命攥住杯子扼制手抖:“后来我决意魂飞魄散,随他们十一个一同消亡。可是我太不放心了!那些家伙拼命让我留存,要我去阻遏她,救她!可是凭什么啊,我明明是最小的那个,为什么它们全都死了,却偏要将我留下!”
花侑靠在门上,单手点着自己的额角,精神不济,像是并没有在听。
“你真是奇葩。”花侑嗤笑,“第一次遇你,你想死,第二次遇你,你还是想死。”
谢月听后也不懊:“……总之后面我就化成厉鬼啦!我本领不赖,没过多久就修得鬼体。我原本以为当面解开她的心结,事情就算尘埃落定。可真当我出现在她跟前的时候,她却突然发了疯病,十分惶恐,嘴上让我‘滚’,手里立马就把我封印了!好没良心,仿佛我阴魂不散,故意纠缠她似的!”
花侑道:“那岂不正好?说不通,斩不断,不如杀了她!”
“没错,而我本该得手,我差点就得手了!谁他爹的知道忽然有个叫遇归的瘟神闯进来,蛊惑了她,给了她邪力!”谢月流露出痛色,“明明就我差一点……总是差一点,我就能去和大家团聚了!可我最后却被她封印在这里,成了座房子。哦,你这几日就住在我的腹中。”
花侑“咦”了声。
谢月哼道:“后来我才明白,遇归这个狗屎、烂货、杂种!竟然比我更先缠上她!”
花侑缄默,他置身事外,并不愿花心思在局中人的故事里。默然间,谢月却骤然矮了一截。
花侑挑眉,瞧见谢月的双腿猝然陷进地里,正在被寸寸吞噬。
谢月早有所料,她颇为遗憾,叹声道:“妩净神,我知晓你来,废了好大力气才得以现身见你一面。若时间充裕,我还想多说些,可你瞧见了……”
“哦?”花侑闻言,重点却在别的:“这么说来,是在告诉我,我此刻最好还是不要摄取你的力量了?”
“我之力量不过杯水车薪。”谢月的半截身子已被吞没,她越说越快:“我来之前,已将纸人与祝衫清的连系转移给了你,你能听懂她操控的花藤术,我……算了!总之,拜托你了,妩净神!”
花侑冷然瞧着谢月被蚕食泯灭,而后与这座房间化为一体。他波澜无惊,转而躺上床歇息,闭目养神。
四周倏忽变得空落落的,他就这样等啊等,一直到后半夜,才蓦然听见祝衫清的屋子传来剑落地的声音。
花侑睁眼:今夜杀了几只纸人,也不知道她察觉没有。
花侑虽这样想,却少有忧虑。
兴许是因为祝衫清心力交瘁,无暇清点;又兴许是这些纸人没有灵,也没有丹,除了画得丑能吓路人以外,没有任何本领,祝衫清当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于是接下来几日,祝衫清总是在每夜的固定时刻出门巡山,花侑便会趁此时机,将院中的纸人全部销毁吞噬。
可纸人虽不起眼,却会在数目上体现显著。花侑将院内的纸人杀了大半,怕祝衫清瞧出端倪。他想起谢月的话,于是将纸人身上的咒法原封不动地搬到自己身上。
祝衫清唤纸人,便同样也能唤他。在下一批纸人造出前,花侑勉为其难,做了个滥竽充数的。
然而单单靠吸取这些纸傀儡的力量远远不够,遇归擅长魇境操控与幻化,在压制他的同时,也在助长祝衫清的邪力。正当花侑犯愁之际,终于,他等到了祝衫清最虚弱的时刻。
这晚,他如寻常一般,听到祝衫清用了花藤语,意思是叫纸人端些冷水进来擦脸。
纸人怕水也怕火,寻常时刻,这些杂活都是她亲力亲为。但今天她实在没力气了。
花侑学着纸人的步子,将水端了进去。他手里攥着把弯匕,上面附着有与诛魔剑一样的咒法,诛魔诛鬼,因为此刻的祝衫清已经不能完全称作人了。
祝衫清倒在床上,隔着床幔,声音里尽显疲惫:“放地上吧。”
花侑依言将水盆放在了地上,他目光冷然,已经摸出了匕首,正要起身刺去——床上一阵窸窣,他头顶忽然被手盖住。
祝衫清问单手拢了衣裳:“你怎么来了?”
花侑活了上千万年,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大脑空白。他百思费解,不明白为什么祝衫清还是能发现他?花侑怔愣了瞬,随口应着:“......睡不着,听见外面傀儡动静很大,笨手笨脚的,便接过来了,嗯......顺带来瞧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