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僧衫(140)
晏安又杀了一个:“杀我啊!!!”
雪越下越大,落在地上却变成了无数条红色的溪流,它们漠然地从晏安脚边淌过,从四面八方汇过来,又流走,像是错综复杂的脉络,只流向晏安一个人。
他在血脉的交叉点上屹立不倒,仿佛一个不死的真相。
血流成河啊……
为什么是这幅场景?因为自己是命脉的中心吗?
结界上的裂纹正狰狞地爬行,而后彻底粉碎,比黑云还要厚重的怨气如巨蟒一般盘桓在上空。
晏安扔了剑,周围的人就拿起剑,终于齐齐对准了他。
晏安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他说:“我明白你们不杀我的原因了。”
众人拿着刀枪剑戟,大笑着、嘶吼着、咒骂着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
晏安低低笑出声:“……鬼夺人身人未死,他们不准自己杀我。可你们不是恨我吗?”
刀枪就是在这时插了他满身。
晏安:“……”
晏安抬眸,所有人都在笑,又似乎都在哭。那些源自疫鬼的凄厉之音里,逐渐滋生出别的东西。
忽然,周围如同薄纸一般,骤然被撕裂开许多口子,自罅隙中涌出一群手舞足蹈的鬼怪。它们见缝插针,如鬼风席卷,附身到地上的断臂残肢上。
往日富贵宽阔的靖京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逼仄,振奋的欢呼与凄切的嚎哭响彻天地,充斥着每处角落。
面前的人笑了哭,哭了笑,喊:“太子殿下,我们会得救的对不对?我们,和你……?”
腰处血如泉涌,晏安有些感觉不到痛。他呛出血,稳住声线道:“我不会死,我说过……我能救,我有办法……”
他被刀剑固定住身子,只能颤着手,在空中缓慢画了一道咒。他的泪混进血中,晏安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恨。
怎么才能不恨呢?
他活着时拼命救世,世间之人却厌弃他;如今他准备死祭,他们又好像有点爱他了。
他恨神祇,祂不是神吗?祂为什么看不见?为什么不显灵?为什么不救?!!!
可是很遗憾,晏安只感受到一股压倒性的悲伤,那么多可恨的理由,他心里却仅有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老师……从阵破那日至今,他已经画完了三十五次死祭符咒,今日是最后一道。
没有人会死,所有人都能活。
死祭之法:奉上献祭者的全部寿数,粉碎献祭者的魂灵,修补其余亡魂的残缺。
他太狡诈了,从他明白自己是千万年前那个傀儡之时,便在计划着怎么利用自己的不死之身,如何瓜分自己那无穷无尽的寿数。
然而无体之魂能量会日渐流散,无法久留,最终依旧会消散。而这些亡魂更不一般,他们的魂魄受疫鬼撕咬,就算被修补也只是个拼凑品,根本入不了轮回。
于是晏安想了一个办法,若如同疫鬼一样,长久地喂给它们吃食,便能稳定地存续下来。
才有复生之机。
只是这个人的身体大部分被疫鬼霸占,将余下一星半点将残魂从其中抽离过后,疫鬼又该如何处理。
他这样想着,符已经画完了许久。
心中念着:姣子。
就在此时,所有人的神情都怔愣了一下。他们拿剑的手逐渐不稳,头痛欲裂之苦席卷而来,要将他们覆灭。
紧接着便是身体撕裂的剧痛,魂魄强行离体如同抽髓之刑。晏安的血似乎流尽了,又或者是腰背上的窟窿被堵住了,他用剑撑着身体,被铺天盖地的人语环绕,仿佛有千万根银针扎破耳膜,扎入颅中。
老师。
老师。
老师。
化鹤。
临枫。
他失魂落魄地叫着,眼前都是雾,嘴里都是血。他被泪淹没,被雪埋过,晏安跪地难起,仅是背上那层雪粒,就彻底压垮了他。
他喃喃了多久,有个声音就回应了多久。
“我在这。”
“我在这。”
“我在这。”
“……”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最后一缕魂被纳入体内,晏安晃了晃身体,而后抬眸,疫鬼却不知所踪。地面上干涸的血一次次被大雪覆盖,白茫茫之中,只剩一抹遥远的、刺目的红。
因为雪化进那人的红衣,让人分不清其间的濡湿究竟是雪、是血,还是泪。
那抹红色平静地看着自己,晏安忽然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他有些心慌,下意识想要开口解释,化鹤却说:“不要怕,大胆去做,我承诺过你,你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后顾之忧。”
晏安有些开心,他说:我还以为你会怪我。
化鹤道:“那你会怪我吗?”
晏安道:什么?
化鹤道:“没什么,辛苦了,可以休息会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好吗?”
晏安道:嗯。
他从来都相信,化鹤有自己的考量和理由。
化鹤静静地站在远处,瞧见雪很快就彻底将晏安的身体覆满。他尝试朝那堆雪迈了一步,却痛得跌倒在地。
雪就这样下啊下……
化鹤躺在地上,过了不知多久,他红色的衣衫被业火焚了好些洞。雪如鹅羽,化在他的鼻尖,化鹤觉得冷入骨髓,但他没有动弹。
即便他早就预见过,也早做好了准备,但时隔千万年,心口那暴烈的、碾压性的剧痛还是再次控制了他的身体,让他形如一具尸体,连手指都无法自主操控。
这是一座死城,只剩他一人了。
忽然,有脚步声走近,声音的主人身着衮冕,他踩着雪来,是被遇归霸占了身体的皇帝,他说:“我们伟大的姣子,怎么躺这了。”
化鹤没有作答。
血溅过来。
遇归拔掉插在旁人胸口上的长剑,他仔细观赏,咒纹也随他的视线一起爬满了剑身。
遇归说:“我听说你又开灵眼了?先前花侑死的时候,你画了满屋子的血符都没能阻止,如今再度对着答案改过程,这就是你力挽狂澜的结果吗?全死了呢。”
化鹤不答。
“很痛吗?你的心病。”遇归举起剑,对准化鹤的心口,剑光明晃晃,骤然落下。
化鹤没有反应。
“咦?真是空的,你还真被人掏了心啊!”遇归哈哈大笑:“我也不想缠着你的,可你我同生,注定有一个人要化作另一人的诅咒。母神真是个老糊涂,祂要是选了我而弃了你,现在这些都不会发生,因为你不会化作诅咒,而我却是个阴险的小人呀。”
忽然,化鹤偏过头,轻轻嗤笑了声。
遇归便提起剑,又朝他身上刺去。
化鹤波澜无惊地说:“你请便,我不疼。”
咒纹生了效,化鹤的血管成了紫色,一路爬至脖颈,在爬满面颊。遇归嘻嘻笑道:“你可千万要活着呀,如果你死了,我只好纠缠那位你的心肝宝贝,他可没有你这样耐杀。”
化鹤转过脸,说:“请便。”
遇归猛地给了他一巴掌。
化鹤没做任何反应。他熬过了心口痛,从雪中坐起来,又拔了胸口上的剑,咒纹瞬间褪去。
化鹤拢紧衣裳,遮掩住胸口的窟窿,漫不经心地问:“兄弟,你真以为我们只是双生吗?”
遇归哼道:“你不敢死。”
“我当然不会死。”化鹤抖落身上的雪粒,神色平静道,“你想错了两件事。第一,我若死了,你纠缠不了任何人,游魂也好恶鬼也罢,兴不起任何风浪。第二,你蠢不代表我也蠢,你既然知道我开过灵眼,就该明白我预见了一切。什么亡国、万鬼、空城……”
还有大雪葬下的未亡人。
化鹤漫不经心道:“总之,趁我恢复好心情之前,你最好以最快的速度逃掉。”
遇归扔了剑,说:“我没工夫陪你在这儿悼念死人。先前那个祝衫清竟然破了我设下的魇境,让我自知不足。兄弟阋墙不是好事,我还是希望有朝一日你我能携手成为天下共主,哥哥,你好好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