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罗生门(206)
笑容快速消逝,男人看向了纸门敞开的缝隙,缝隙之外,有苍茫白雪:
“没人会愿意这么多不加筛选的灵魂进入自己的私密领域,如果有机会,我宁可什么都不要。”
明仪阳无言以对。
他这辈子能安慰人的话,到这时候,一句都弹不出来。
沉默中,言祈灵起身去倒茶水。
他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好像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多么不得了的话。
他的这种平静,往往让明仪阳感到一种说不出咽不下的难受。
并不是因为言祈灵做了什么冒犯他的事让他感觉难受,而是……一种感同身受却又对过去无能为力的无能狂怒。
在这件事上,他只有听的份,没有任何改变的机会。
不过,把气氛变轻松也算是他擅长的事情。
青年在接过男人递来的茶杯时,尽量展现出漫不经心的轻松模样:
“……怪不得你之前在酒店摆出那种凝重的态度,这种感觉的确,想想就很精神污染了。”
“你说那时候?我凝重不是因为要进死门。”
言祈灵没有坐下,而是依靠在柜子旁,单手端着茶杯放在唇畔:
“是因为你如果跟我一起进死门。”
“你会死。”
明仪阳听得有些发呆,甚至忘记咽下还有些烫的茶水。
男人轻啜带着淡香的茶,连同那翻滚的茶气一起吞入殷红口中,目光望断苍山暮雪,带着遍历人间的风霜。
青年到底还是把那颗颤巍巍跳着的心,小心地收回胸腔,理智也逐渐回归: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带上帕特兰?”
“他吗?”
言祈灵把茶杯轻轻地放在柜子上,湿润的唇翘起弧度:
“因为无间主寄宿在他的躯壳里。在你觉醒清都紫薇阴阳瞳之后,他就始终没有醒来,主要是一旦他醒来,你就能看穿他的灵肉不一,当场就会露馅。”
“他可以杀了我。”
明仪阳直视男人的眼瞳:
“我只是个普通人。”
“他想,可惜没有能力。那只是个人级无间主的世界,拥有阴阳瞳的你,连天级无间主都能直接应对,何况是他呢?”
蓝色的异瞳闪动了一下,男人扶着柜子单膝蹲下,与坐着的明仪阳平视:
“你不明白它的力量有多大,不过没关系,你很快就会看到的。”
明仪阳望着他,没有说话。
他的内心再度涌上那种复杂的情绪。
言祈灵却微微歪头冲他笑:
“虽然你已经听了很多遍,可我还是要重申一遍。我不是什么‘君子’。
“真正的‘君子’,是不会变成无间主的。”
“任何无间主,哪怕最善良,最纯洁的无间主。”
“都是因为世间最深邃,最丑陋的执念。”
“才会变成无间主。”
后面三句话,言祈灵压抑住了脱口而出的举动,难得没有对面前的青年说出口。
于是它们只是在他内心深处回荡,在没有突破口的内心世界盘旋成新的箴言。
言祈灵已经忘记。
上次担心被某个人讨厌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他原本也已经不在乎任何人的感受,甚至有时候连自己的感受都不再在乎。
忍耐,压抑,固执,在欲做成某件事的时候,是一种出众的优势。
无论是做人还是做无间主,他曾经因为这样残酷的美德获得了他所想要得到的一切,无论是变强还是复仇。
他对于“放肆”这个词,早就没有了应有的概念。
第148章 24站:温泉
偶尔, 言祈灵会容忍自己压抑的情绪外泄。
那也只是因为他足够自信,相信自己能够如常地控制情绪而已。
这份近乎自负的“可以收回”的底气,让他允许自己在安全范围内, 体验跌宕的情绪。
这仿佛一件无伤大雅的消遣。
但在情感上, 忍耐, 压抑,固执从不是美德。
而是让心与心之间生产出无数嫌隙,误会,乃至分裂的苗床。
言祈灵无比清楚,感情对大多数人都是一柄双刃剑, 但是对他来说, 朝向自己的那面总是尤为锋利。
爱意抑或是恨,既是人披坚执锐时坚实的铠甲, 又在铠甲下密藏无数锋利的倒刺, 就会把人划得伤痕累累, 血流不止。
他有成事的美德, 搭配多思的敏感, 在做事的时候着实好用。
可在乎一个人对他而言, 很多时候并不是一种上天的赐福, 而是噩梦般的诅咒。
尤其是爱这种东西。
最初总是看上去华美无比, 让人想要品尝, 想要拥有。
它被浓情包裹,以糖浆的口感滑入口中,可以让人原地成佛,世间万物都在此刻变得亲和美好, 再战乱的区域都能在瞬间抚平。
再吝啬的人这时候也忍不住充满了分享的欲望,想要感染周围所有人都来品尝品尝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美妙滋味。
但很快, 糖浆融化,露出内里尖锐的腐烂物。
那些不合适的锋芒会悉数暴露。
而他所拥有的那些特质,无疑会让糖衣消融得更快,让腐烂物更锐利,更苦涩,同时还让它分泌出有毒的毒液,腐蚀内外,扒皮抽骨。
杀人无形。
他索性避免。
所以。
他比以往更希望倾听内心而不是外界的声音,凭借自己的目标行事而不再管其它人的目的。
假装亲和的同时保持各方面的疏离,就如他对待丁泰,盘瓠,池子鹤,乃至佘凌霜那样。
需要的时候,他可以是温文尔雅的“言先生”,是重江湖义气的“言老弟”,是行事靠谱的“言叔”。
不需要的时候,他可以是夺走明仪阳双目的“无间主”。
原本他不会为此有任何愧疚,这些人于他而言全都无足轻重。
可是直到现在。
他意识到,他竟然如此高看自己,甚至有几分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固执。
如果他真像自己以为的那样。
现下藏在心口的这三句话,就会如往常那样毫无顾忌地吐出,砸在明仪阳略显错愕的脸上,不去在乎青年的任何看法和情绪波澜。
对方的反应不会影响到他分毫的判断。
现在,他迟疑。
他慢慢地从这种迟疑中品味到,他在畏惧。
畏惧明仪阳对他露出厌恶的情绪。
不不不,这太粗略了,还需要想得更细一些。
言祈灵单手捧住面前的这张轮廓分明的脸。
端详这张被银发的光晕,渲染出几分天使意味的混血容颜。
他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心思反复琢磨,想象对方的表情变化,逐渐意识到。
他畏惧的不是明仪阳,也不是对方的厌恶。
他畏惧的是接收到这一信号的自己。
这信号能够轻松地摧毁他内心深处的某些坚持。
它将让计划偏移,让时间翻转,让所有原本可控的事物走向不可控的方向,而他将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杀念在刹那间上涌。
又在瞬息后浇灭。
按压进肌肤里的拇指用了不轻不重的力道,但这触感的变化显然被明仪阳接收到。
青年没有被死亡阴影掠过的烦恼,反而像个不知世事的小动物般,歪头让自己的脸颊努力贴近他冰冷的掌心,仿佛撒娇的小狗。
这是个带着依赖的讨好动作。
可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内心像被注入彩色的泡沫,快乐地膨胀起来。
如此鲜活的被需要的感觉。
让言祈灵又一次认识到,明仪阳的死亡对他而言,比接收到对方的厌恶信号这件事还要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