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郎(39)
杨桢想了一晚上,已经打定主意要向黄锦坦白,这个年轻人是他来到这里遇到的第一份温暖,见证过他最初和最不适应的状态,杨桢不想对这人有所亏欠。
而且黄锦的言行中透着一股敌意,杨桢敏锐地察觉到他可能已经知道了什么。
一个谎言需要用一千个来圆,宏哥的人还去找过黄锦的麻烦,露馅其实只是迟早的事。
杨桢的目光不闪不避,直直地落在了黄锦身上:“我一直在青山市,当时因为……”
他在这儿停顿了一下,舔了下嘴唇又继续说:“因为高利贷一直在追我,去隔壁市是我打的一个幌子,对不住,虽然不是有意的,但总归是骗了你,黄锦,这些你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
黄锦咬了下嘴唇,心里堵得一塌糊涂,他激动起来:“是!那什么皮哥都告诉我了,欠高利贷的不是你爸,而是你,我的电脑和毕业证是怎么丢的你也心知肚明,可你还是假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陪我在派出所进进出出,你……你他妈把我当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
杨桢被他瞪得心里发紧,郑重其事地解释他没有。
“我在锦程的售楼处里醒来的时候,以前的事就都不记得了,然后忽然有陌生人拦住我,说我欠了他们十几万,我不知道换作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我肯定是不信的。”
“他们为了逼我还钱,就撬了权微的房门,本来是想吓唬我,却误打误撞搜到了你那两样值钱的东西,我曾经带着钱想去给你赎回来,结果没有成功。你很好,帮过我很多的忙,我拿你当朋友,没有耍过你。”
杨桢被诊断为脑部缺血的时候,黄锦也在医院的现场,关于杨桢记忆缺失引起的生活不能自理他也是深有体会,但这又怎么样呢?
黄锦板着脸说:“别说得这么好听!拿我当朋友你冷眼旁观地看我急成狗?”
隐瞒这事的确是杨桢不地道,他那时茫然无助,怕黄锦知道原身的劣迹后疏远他,在利人和利己之间选择了后者,现在黄锦的怒火就是他该承担的后果。
他无话可说,只好沉默: “对不起。”
同时他心里清楚只要他还叫杨桢、用着这幅身体,他就永远也解释不清楚。
那杨桢能说他是一个穿越过来的中原人吗?黄锦大概会觉得他不仅撒谎成性,而且有点精分吧。
这顿饭果然不欢而散,黄锦没吃先气饱了,对着菜修仙,杨桢不太好吃独食,只好趁热让服务员打成两包,将点菜装成了两份外卖。
黄锦有他的小倔强:“我不要。”
杨桢好说歹说:“菜是无辜的,而且你不是老说要化悲愤为食欲吗?”
黄锦一反平时的嘻皮笑脸,愣是两手空空地走了。
饭菜都是一口没动,杨桢看他消失在餐厅的隔间后面,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有心力强行乐观地想道:饭局散得早也好,他可以早点去探望秦如许,然后早点回家。
杨桢提着餐盒边走边给权微发微信:家里除了你还有谁在?需要我带饭吗?
家里除了权微还有孙少宁。
两人都没吃饭,不过目前根本顾不上口腹之欲,两人在探讨关于房东室友的二三事。
权微仰躺在沙发上,右手举着张软趴趴的纸,左手伸着根食指撑着,眯着眼睛在看,胸前还有一小沓,都是杨桢的个人记录打印件。
有档案学籍、竞赛证书、征信调查和口供纪录,单看前两项活脱脱一个数理化学霸,后两项画风突变,直接质变成了让人退避三舍的不良青年。
孙少宁其实很少在人背后讲小话,但杨桢在口供和吴杰嘴里显露出来的人品确实让他有点担忧,他琢磨了一上午,还是将李维给的照片都打印出来,带到了权微家里。
权微本来侧躺着在家刷楼盘新动态,看见孙少宁给他这一沓,手都不愿意伸出来地说:“啥玩意儿?”
他不爱看文字类的东西,最近翻的几本都是杨桢没看完搁在沙发上,他无聊透顶想睡觉的时候拿来催眠用的。
孙少宁往他跟前递了递,玩笑话说得一派严肃:“葵花宝典,不看悔三年。”
权微当然不会信他的鬼话,但老铁不会没理由地坚持,他接过来的时候瞥了眼封皮上的五号宋体字,登时就眼神一凝。
然后他翻了半个身,半小时以来一句话都没说,专注度比高考复习时还高,看不出太明显的情绪变化。
权微不怎么想事情,孙少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用小黄的鸡头啄了啄权微的脑袋说:“我费老大劲弄来的东西,看完不鼓掌,好歹也给个响啊。”
权微屈指在纸面上弹了一下,纸张应声“嘭”地发出一声细响,权微说:“给你。”
孙少宁无视了他的歪楼行为,紧扣中心思想地说:“别闹,我在问你看完这些以后,你对你选的室友有什么感想?”
权微想了想以后,正儿八经地说:“觉得他失忆了挺好的。”
他跟杨桢认识不是三两天,靠一点一滴地好感拔除偏见然后走到同居,杨桢是什么德行,权微自己比这个不知道谁说谁写的东西要清楚得多。
以前的杨桢他不认识也不评价,但他屋里这个,连见义勇为的奖金都会拒绝,会去诈骗才怪。
权微因为先入为主,对于杨桢那些缺德的记录他都带入不了,他看得津津有味是因为档案里有些东西,跟他的认知是对立的。
比如档案里显示杨桢是个语死早,高考语文不及格。他得过奥数二等奖,但是没有珠算奖状。学生会长给他的评价是学习好、一杯倒,但杨桢能喝倒一头牛。
还有最不像话的一点,就是他家的户口本上显示杨桢是个独生子,连妹妹的头发丝都找不到一根。
就是最后一条能用表妹、堂妹和干妹妹来解释,但档案里的杨桢写的字比权微自己还丑,难道撞个头还能把字儿撞到好看起来?把酒量撞开窍?把品性撞好?
不管有谁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反正权微不愿意信,他有种种如芒在背的违和感。
孙少宁对这个答案既错愕又不满意,他一惊一乍地说:“失忆?挺好的?好个毛线,你屋里住了个疑似坑蒙拐骗的家伙,你他妈是不是有点太淡定了?”
权微将纸从脸上拿开,指了下自己的眼睛,无语地说:“跟淡定一毛钱关系没有,就是你相信这些纸,我相信我这个。”
孙少宁刚要说他不瞎则已、一瞎悔恨终身,然而电光石火间想起他自己也是个浑身非议的家伙,瞬间就不吭声了。
就是因为权微比较自我,所以他才剩个老铁,他无法反驳那一句,只好沉默地在心里说,我祝你看人从不走眼。
此时权微看不走眼的那个人正走在去肿瘤医院的路上。
因为来过不止一次,杨桢轻车熟路地进了秦如许住的那一层,这会儿是夜里8点多,正是广场舞称霸天下的时刻,病房里很多病人和家属都去医院马路对面的绿化广场里散步或锻炼了,病房里没几个人。
杨桢从病房的条窗里看见秦如许的床头坐着一个人,他没细看以为是秦妈杜鹃,去敲那扇虚掩着没关的门时,才听见传出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
“……钱可以问我借,房子升值空间那么大,这是你拼了那么多年的心血,是你在这个城市里为自己扎的根,卖了会后悔的……”
第59章
秦如许转过头闭上眼, 一阵热流在她的眼皮里蠢蠢欲动。
这个月她经历了两场大手术, 跟癌症擦肩而过、失去甲状腺、被疼痛折磨得彻夜难眠, 为了不让杜鹃担心,这些她都强颜欢笑着扛下来了。
她万万没想到打倒她的不是疾病, 而是前男友居高临下的送温暖。
这也太软弱了……秦如许一边嫌弃自己,一边却是真的想哭。
一个人很好,自由、简单、清净, 然而疲惫和无助的时候, 也会忍不住奢望有个可以依靠的人,但沈浩永远不可能再成为她能心存幻想的对象了。
秦如许稳定了一下情绪, 睁开眼拿起手机在备忘录里输入了一行字。
沈浩会意地接过来,看见屏幕上写着:你准备以什么立场借钱给我?
这话让他一下愣在了当场,沈浩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心疼这个倔强的女人,希望她不至于被生活逼到绝路上。
秦如许的房子买得不容易, 过程他是亲眼见证过的。
沈浩是本市人, 家里拆迁赔出了3套房子,理解不了那种拼命的劲头, 但他本身就不太喜欢那种太黏人的姑娘, 没事喜欢到处去摄影,所以在父母介入之前, 他跟秦如许的感情还算和睦。
然而青山市的房子值钱,沈母心心念念想让他找个本地有房的姑娘,这样才算门当户对。
秦如许第一次跟着他回家吃饭, 被他妈不阴不阳地晾了一次,她自尊心强,那时候又还没跟沈浩处到七年之痒,打定主意就要自己买套房。
从她工作第三年起,沈浩就有种自己根本没有女朋友的错觉,晚上睡了秦如许还在加班,早上没醒她已经出门了。
然后她越来越忙,忙到两·性·生活都自顾不暇,他们的爱情之花终于在鸡毛蒜皮和家庭的阻力中凋谢了。
沈浩沉默良久,才怅然若失地说:“我们还是朋友,你有事开口,能帮的我一定会帮。”
秦如许不领情地咬着内唇上的软肉,心里有种被打脸的屈辱。
她这个前男友,浑身最大的优点就是大度,就是过犹不及,似乎有点拧不清状况。
他都已经结婚了,还到她跟前无事献殷勤,他老婆要是知道了,电视剧里的狗血就要破屏而出了。
秦如许头痛欲裂地输入道:我们不是朋友,而且我有能力给自己治病。
她一直都是这样,什么事都想自己扛,但女人一旦太能干,让男人找不到被需要的快·感,他们就不会那么珍惜她了。
秦如许明明有副小身板,可她似乎永远都不明白,越娇弱的女人越容易受宠这个道理。
但这也许就是自己眷恋她的原因,那么独立,像是一个人就能打下一片江山。
沈浩心烦意乱地说:“你能不能别意气用事了?有人借钱你就拿着,管他是谁不行吗?”
他苦口婆心地说: “这房子好在是你买得早,现在你要是卖了,再想买个新的就轮不到你了,等你出院了你住哪?还有租房那种满城搬的日子你受得了吗?”
尽管他说的都对,但路人的指教总是让人难以恭维,秦如许不高兴地垮了脸,忍着手臂上的酸软将屏幕用指甲敲得砰砰作响。
不能,借钱也要分人的,受不受得了是我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沈浩,你以后别来了,非要来就带上你媳妇儿一起。今天谢谢你来探望我,我累了,而且一打字就头昏眼花,就不留你在这儿坐冷板凳了,拜拜。
打完字她将手机递出来,然后闭上眼睛开始假睡。
沈浩看完咬肌紧绷,目光灼灼地盯着躺平的秦如许看了好几分钟,觉得她真是个不识好歹的祖宗,然而后者像是真睡着了一样无动于衷。
向来有钱的是大爷,还没有借钱还要上赶着的,沈浩的一片好心被照进沟渠,冷冷地嘀咕了一声“你以后别后悔”,生气地站起来大步走了。
椅子被他粗鲁起身的动作推得退了一截,掉了塑料角的金属凳腿在瓷砖上刮出扎耳的动静,秦如许被刺得鼻子一酸,泪水开始在闭上的眼里打转。
她不知道是每一段失败的感情都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还是她自己太不干脆,都过去这么久了还不能将前男友视为路人。
沈浩脚步匆匆地拉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个男人,西装革履的有点引人注目,他瞥了一眼擦过这人的肩膀出去了。
由于门只开了半边,杨桢被他轻轻地撞了一下,他见这人脸上带着怒容,连忙探头往病房里看去。
秦如许的头蒙在被子里,不难猜测目的是想挡脸。
古人讲求非礼勿听,杨桢之前刻意避到墙壁后面,所以秦如许和这人谈了什么他并不清楚。
杨桢没有立刻进去,在走廊里站到秦如许露出脸来才进去。
可能是杜鹃提前告诉过她杨桢会来,秦如许见了他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
就这么一小会儿她看起来和平时已经没什么两样了,素面朝天地指了指凳子示意他坐。
杨桢放下水果坐下来,习惯性地说:“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他的语气有点过于顺溜和温柔,纯粹是伺候不爱叫唤的权微养出来的毛病,加上颜值也赏心悦目,秦如许被治愈了一点,勾唇笑了一下输入道:刚喝过了,过来是房子那边有什么事吗?
周驰的爸还没联系他,而且杜鹃有要求在前,杨桢说:“房子没事,有事我会跟你汇报的,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你。”
所有的中介里就属他的电话最少,这么不会来事儿也不知道能不能卖得出去房子,秦如许跟权微操起了同一份心地打字说:你这边还是没有买家吗?
她三句不离这个话题,跟她母亲一点都不心有灵犀,杨桢言简意赅地说:“有个意向买家,不过还没联系我。”
秦如许:你抓点紧吧,已经有两家中介给我报价了。
被买家嫌弃工作不积极的杨桢可能是头一份,他笑着说:“好,我会尽力的。”
秦如许跟杨桢关系其实一般,但这人身上有种聆听者的气质,而且正因为不太熟,所以才容易开口倾述。
秦如许安静了一会儿,忽然特别想说点什么,关于再也回不去的沈浩,和人人趋之若鹜的房子。
她打字给杨桢看:刚刚你在门口吧,我看见你了。
杨桢愣了一下,怕秦如许误会他听墙角地解释道:“在,我进门之前看你床头有人,就去等候椅上坐了会儿。”
秦如许要说的就是那些,所以根本不在意杨桢听没听到,她打字说:我心情不太好,你给我当个树洞好吧?功劳我给你记在房子上,优先考虑你找到的买家。
杨桢有预感接下来的话题他不会很爱听,但秦如许既是业主又是病人,于公于私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秦如许一开始脸上还有开玩笑的意思:假如,我说假如啊,要是你处在我这个情况,摘了甲状腺,一辈子需要口服胰岛素,欠了接近10万的医疗费,以后也不能再做强度高的工作,你是会去借钱?还是卖掉市中心的房子?
房产中介是个三句不离房子的工作,杨桢无法理解这个时代的人对房子狂热的追求感,他认真地说:“我的答案对你来说没什么参考价值。”
秦如许:没关系,你说。
杨桢用他的古人思维说:“我对房子没什么执念,我也没有能借钱的朋友,我应该会卖掉房子治病。还有那么多房价更适合自己的城市,哪里不能住呢?”
秦如许表情淡淡的,写道:是啊,那么多城市,为什么非要挤在这里呢?
人们觊觎大都市的各类资源,一股脑地涌进来,实际上资源没有享受到,先被过于集中的竞争压力逼得只会工作和睡觉,一边美其名曰是奋斗,一边说小城市的人安于平庸。
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房子成了压在这代人身上的一座大山,是迈进体面生活的门票、是组成家庭的基础、是取代“吃了吗”的新时代问候语,你在xx 城市买房了吗?
可那些所谓平庸的人活得水生火热吗?其实没有,他们时间自由、笑容轻松,得到的不是好资源,而是甘于平凡的闲暇。
所以困住人们的不是高房价,而是一颗随波逐流、追求物质的心。
前男友得知她要买房,还要刻意过来提点她一遍,要不是两次瘫痪着从手术室出来,秦如许可能也对房子一样执着,为它熬干心血、耗尽青春,可现在她要放手了。
[决定要卖房那天,我矫情地在家里坐了一夜,特别惶恐,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流落街头了。然后凌晨扛不住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脸朝下的趴在地上,从穿衣镜里看见自己像一条死狗一样……]
秦如许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那个样子真的太丑了,我觉得我活得真可怜啊,就为了这么个房子吗?它给我什么甜头了,让我这么死心塌地的?所以卖了吧,回家多陪父母几年,起码能尽个孝。
杨桢安静的像个真正的树洞一样,什么都没说,唯一的动态就是给她抽了几张纸擦脸。
漫步人生路,唯有选择不同,你爱你的家,我爱我自己,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第60章
秦如许总共也没哭几分钟, 她发不出声音, 只有眼泪滚滚而落, 这种无声深处的悲哀比嚎啕大哭显得更加浓厚。
杨桢不忍直视,错开眼给她倒了杯热水, 倒完又拿了个苹果开始慢慢地削,也没催着她吃或喝,纯粹只是为自己找点事做。
她虽然暂时情绪失控, 但却不是随便谁都能同情的起的, 秦如许有房有工作,按照如今世俗的标准, 她不失为一个比下有余的成功者。
杨桢从不对人指手画脚,脱颖而出也好、归于平凡也罢,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怎么好过就怎么做。
至于别人会怎么看,有人在意、有人不在意、有人从在意到无所谓, 然后大家活出来的结果, 无外乎是一句性格决定命运。
秦如许地骄傲决定了她不能容忍自己崩溃太久,发泄完之后理智上线, 尴尬的感觉就上来了, 她竟然对着一个不熟的朋友哭到忘我,要是杨桢刻薄一点, 私底下就不知道会怎么嘲笑她了。
秦如许用指背蹭了蹭鼻子,输入道:[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杨桢摇了下头, 温和地说:“别这么说,谁还没个失控的时候。”
为了缓解秦如许的尴尬,他又用同一种处境、谁也别瞧不起谁的善解人意补了一句:“有一次我还因为想家,在我房东面前这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