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郎(22)
他抖着眉毛猥琐地说:“你那个小方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是不是得到了什么小道消息,准备来个破镜重圆啊。”
孙少宁吓得手里的酒杯都差点溜出去,他浑浑噩噩地回了家,然后心里就像着了魔似的,一直想见他一面。至于见面的目的和理由,那是一概没有。
——
权微出手了一套房子,地段、交通、环境什么都好,就是莫名其妙的没有人租,同小区的房子租赁情况还挺火爆,他只能当是见了鬼,卖掉拉倒。
卖比租容易,因为除了真正的购房者,还有炒房的来接盘,权微急于脱手,因此也没赚多少,不过刚收到钱这两天他暂时还是大款,有钱就得请朋友吃饭,有花才有赚,他兴冲冲地杀到孙少宁那儿,发现家里的灯泡都是冷的。
孙少宁自从检查出来以后,就安分得像个锯嘴葫芦,权微任何时候来,他基本都在家里摊着,有时去小区里走走,电视或灯也总是开着的。
权微去乌龟缸里一看,发现它们泡在自己的屎里,估计半天以上没换过水了,还揪头等着嗷嗷待哺,他登时就嗅到了一种危机似的反常。
他给孙少宁打电话,听见那边说他在酒吧的时候,心里一点意外都没有,只有一种“狗改不了□□”的失望感。
权微去酒吧找人,孙少宁的形象比他想的要好,衣衫齐整地在卡座里喝苏打水,身边也一个人没有。
他松了口气,连杯扎啤都没点,用一副马上就要走的架势在孙少宁旁边坐下说:“你不是在养生么?”
孙少宁举了下手里的汽水,懒洋洋地说:“这还不够养啊?你来的时候是不是一路在骂我?我喷嚏打的鼻子都快掉了。”
权微不屑一顾:“我要骂你不需要躲在路上,是你要感冒了,这里冷气太强,坐够了,回吧。”
孙少宁纹丝不动,对他摆着手里的易拉罐:“你不喜欢这里就先撤,我再待会儿。”
权微想起他前几天嗷嗷喊自己陪他,觉得他不对劲的厉害,因为铁得都成了半个爹,就忍不住多了句嘴:“怎么了?”
酒吧自带一股愁苦和发泄的氛围,孙少宁陷在卡坐里,倾述的欲.望一下强烈起来,他捂住眼睛说:“……小方回来了。”
权微因为意外愣了一小下,其他的感觉就真没了,每年回青山市的人成千上万,有他一个方思远又怎么了,他又不是市长和常委。
孙少宁这会儿表现挺受伤,事实上他才是伤人的那个,权微无动于衷地说:“然后呢?”
看不见孙少宁的眼睛,但他脸上浮起了细微的痛苦神色,他慢慢地说:“我有点,想见他。”
都跑到这里来了,那就不是有一点了,但见了有个屁用,该断的还是早断了好,免得祸害人,权微伸手去拉他,为了照顾病人的情绪没有打击他,只是画了个大饼说:“有缘自然还会碰到的,走吧,再不回你儿子就饿到要□□了。”
“你大爷……”
孙少宁一腔愁苦旖旎的情绪被他这么恶心地一搅,登时只剩无力了,要是他有资格随便颁奖,权微这傻逼得个“最会破坏气氛奖”绝对妥得很。
他来了好几条,别说人了,连传说都没再见到,孙少宁有点失望,轻易跟着权微走了。
而此时他想见的人,正在明水村的租房里打游戏给杨桢看。
——
方思远身上还有孩子气,有点嘚瑟,他今天PK把把都赢,雀跃地跑去敲杨桢的房门。
杨桢还没玩过游戏,看完他打出来的一页说明,什么都没明白,方思远不方便说,直接将他拉过去围观。
他玩的是个古风武侠游戏,人物的装扮和场景有点像中原,但比中原更漂亮。
杨桢看到小桥流水和刀剑斗笠,往事顷刻被勾起,尽管屏幕里的一切都是虚拟的,但却是他最为接近过去的途径,他着迷地看着场景里的一切,根本都没注意方思远操控他的人物在到处收人头。
方思远很快发现杨哥是个风景党,他不跑单的时候,就会教杨桢驱动人物在游戏里逛地图。
杨桢跑了两天,陡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了一点网瘾,就是每天都想去游戏里压马路,他立马及时止损,不再碰方思远的电脑了,隔几天才会去看两眼。
这是一段非常安稳的日子,安稳到让杨桢几乎以为高利贷只是一个已经醒来的噩梦。
如果没有高利贷,那他孑然一身,可以有很多种选择,可以像以前一样只带着本钱,自由自在地到处行走,遇到中意的货物,就将它带到下一个地方去卖掉。
可惜真实无法逃避,他躲了3个多月的高利贷,终于还是找上了门来。
这天杨桢像往常一样出了摊,不过带了方思远。
方思远单休,闲极无聊地说想体验一下收钱的感觉,杨桢看出这孩子有点一个人待不住,他要来也没阻止,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杨桢也玩过别人的电脑。
他根本没打算让方思远帮忙,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方思远的手脚竟然还挺利索。
来光顾的人看见生面孔,都问杨桢这是谁,杨桢要忙还要回答,摊上比平时还热闹,这种热闹一直持续到10点出头,才被一行大摇大摆走进来的男人彻底打断。
杨桢还是有点危机意识的,他在那群人离摊子还有十来米的时候,心里就没由来地跳了一下,然后捕捉到了人群里的队伍。
他矮下身来仔细看了看,没在人群里看见宏哥,但有个别有印象的面孔,比如上次跟权微吃饭碰到的那两个就在队伍里,因此他基本就能确定,这些人是冲他而来的。
他没时间告诉方思远来龙去脉,只好赶紧将他支开,杨桢蹲下来飞快地说:“小方,中午我们吃鸡,你去后头买只老母鸡,去吧。”
方思远不疑有他,站起来就往后走了。
杨桢也顾不上钱不钱了,溜到隔壁的行人走道上,侧着身子飞快地往外走。
然而这时菜场的人流不多,高利贷一行又有6、7人,杨桢走了不到10米,就听见背后有人喊了声“在那边”,他心里“咯噔”一想,撒腿开始狂奔。
时光漫漫,一眨眼罗家仪都已经50岁了,权微将镇纸包进礼盒,又去面包坊取了蛋糕,然后开车去了菜场。
他走到“海内”这两个字下面的时候,才想起很久没来,也没看见杨桢这个人了。
然后说曹操曹操到,没几秒杨桢就从人群里脱颖而出,以一种惊慌失措的姿态冲进了他的视线里。权微当时就在想,为什么每次看见杨桢,他都是一副狼狈的可怜相。
杨桢从场子里跑出来,看见权微提着个巨大的蛋糕站在入口左边,他家里有人过生日,自己却东逃西窜像个过街之鼠,真是让人伤心的一种对比。
他跟权微擦肩而过的时候,还似乎看见了这人眼底的怜悯,杨桢心里隐约一恸,头也不回地跑了。
然后他跑着跑着发现身后的追赶声不见了,回头一看,那群人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都慢慢停在了权微的周围。
权微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大金链子,看见他咧起嘴角对自己笑了一下。
“这不是江老太的娇孙,权微么?真是赶了巧了,居然在这里重逢了,你毕业了吧,在哪发财啊?”
他旁边那个跟班似乎有点为难,小声请示道:“皮哥,那个,还追吗?”
第34章
多年前的阴影余威尚在, 权微的肾上腺素飙升, 他心跳加快, 脊背也不自觉地也有点紧绷,脑中急冲而上的念头就是在过身上能当做武器的东西。
蛋糕不行, 镇纸也没大用,于是他下意识握住了钥匙扣。
然而时过境迁,当权微用不一样的高度和角度重新正眼来看梁丕军的时候, 他惊讶而欣喜地发现, 梁丕军老了。
皱纹多、眼睛浑浊,不如他高, 不如他精神足。
权微打量的越细就越有底气,他臭屁地心说外形条件就不比了,免得群众说他欺负别人长得丑。
遇到这个要钱的渣滓的时候他才11岁,力量差距太大,可是现在这个老混子站在面前, 权微发现自己的眼皮得往下耷, 才能跟他对上视线,这种微弱的俯视感让权微信心爆满, 觉得姓梁的只要敢动手, 他就能叫这人横着出去。
见识、年龄、经历和力量的消长,都能让人改变, 当一个人弱到不如自己,那么你对他的畏惧也会土崩瓦解。
权微定住心神,睨着梁丕军在心里冷笑, 脸上却装腔作势地皱起了眉头,疑惑地大喘了一口气:“哦,你是……哪位?”
梁丕军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眼神惊讶地直了一下,正好跟班又来他的拉袖子,小声地请示他跑路那位还追不追,他逮到个出气筒,目光瞬间狠戾起来:“你他妈是不是猪脑子!你来这买菜的啊?去追啊!”
6个跟班得到指挥,两两凑堆地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大字:上。
追他的人都停在了权微身边,杨桢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他有点急,观望使他不能全力逃跑,只好一边倒退一边探着头看。
有个人在跟权微说话,离得远了,又到处都是走动的人头,杨桢看不见谈话的氛围,有一瞬间他心里冒出了自责,担心是自己给权微招来了麻烦,但转念又自我宽慰过去了。
万事都有因果,环环相扣,市场那么多的人要债的不找,偏偏找上了权微,这就说明他们之前就认识,是恩是冤他目前不得而知,只能说是天意如此,让好久不来的权微,撞见他的旧相识。
杨桢理通了心思,瞥见对方的人又动了起来,于是他也猛地转身,朝着派出所地方向飞奔。
追人的累活交给小弟,梁丕军也差不多要去主持大局了,不过他不甘心被人忘记,边走边指着自己的眉毛上的疤,意味深长地问权微:“我是梁叔叔嘛,以前还在你家住过的,你忘了吗?”
这道疤是权微用玻璃杯砸的,他当然没有忘,但他现在就是要跟梁丕军对着干,权微虚伪地说:“额,没印象了。”
梁丕军脸上浮起愠色,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跟你姥一样,贵人多忘事。我今天还有个欠债的要处理,改天再来看你们一家,真是好多年没见了,你这个……”
他看着权微手里的蛋糕说:“你们住这儿啊,今天谁过生日啊?”
权微心里一紧,反应神速地说:“我住城北,不知道谁生日,店里派单,我就负责送货。”
梁丕军被他误导,以为他在蛋糕店工作,点点头挥着手走了,人群自动为这些看起来惹不起的人让了道。
从那些分出来的缝隙里,权微看见杨桢一个弯拐,消失在了墙壁后面,他看着那个墙角,心口的气不是特别顺。
他早就让杨桢走,那个不听,现在被人找上了门,按理应该是活该,可权微心里没有这种情绪,他该回父母家了,可是腿脚一时也没动,脑子里全是同一种假设,梁丕军特别阴狠,整人的手段也多,杨桢要是没溜掉,那就要被整惨了。
该跑的人都跑了,行人慢慢散开,三五成群地已经感叹上了,吓人、可怕、乱糟糟、少出门。
权微浅浅地出着神,一道身影急匆匆地从他旁边擦过,越过两部又猛地退回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权微抬眼一看,发现对面的人竟然是方思远。
孙少宁老去酒吧等,这人却在疙瘩被他撞见,权微呆了一瞬,漫无边际地觉得他俩果然是没缘分。
方思远却急坏了,杨桢不见了,他不会说话,打了半天字,才从菜老板口中得知杨桢被人追着跑出去了,他跑出来没看见杨桢的人影,路过的瞬间觉得旁边的人眼熟。
他跟权微不是很熟,那时他跟孙少宁形影不离,但是权微不混吧,但认识就行了,起码比陌生人好交流。杨桢不爱说自己的事,方思远对他了解很浅,但相处下来他觉得杨桢是个好人,所以遇上事了他就很担心。
方思远打了一堆杨桢的外貌,问权微看见这个人往哪里跑了没有。
权微一看更关注的问题却是刚从外地回来的方思远,怎么会打探杨桢的去向,他不解地说:“你问他干什么?”
方思远:[他是我的室友,好像遇到麻烦了,啊有时间我再跟你说。]
给权微看完屏幕他就一溜烟跑了,权微看着他的背影,无形中像是为自己找了一个多管闲事的借口似的,他心想我是被怂恿的,然后将蛋糕和礼物飞快地往卖调料的大妈摊上一放,边让人看顾边出了菜场,一边还抽空报了个警。
“喂,有人绑架,地点在……刚往天涯三街跑了。”
杨桢跑路不够专业,比不过追债的飞毛腿,在离派出所还有一条短街的地方被人从后头按住了。
追他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吸肺泡都疼,就恼怒地拿他出气,有人来扇他的头,有人踢他的肚子,边打边骂叫你他妈跑、还跑。
杨桢蜷躺在地上,疼倒是能忍,就是觉得屈辱。
这里是条老街,有点深,开过的店铺都倒闭了,褪了色的广告门面还在,唯独没有人,正好适合围殴逼问。
皮哥叼着烟悠哉晃来的时候,杨桢已经被揍了一顿,他将头脸护得紧,淤青都在身上,看起来一副“招待不周”的样子,皮哥不是特别满意,但也没有叫人继续打。
皮哥蹲下来,跟班就默契地提着杨桢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方便他大哥问话。
皮哥跟杨桢打了个照面,笑呵呵地说:“还不认识我吧?没关系,这就认识了,我姓梁,赏脸的叫我一声皮哥。我看你跑这么久,痕迹干干净净的,应该是个聪明人,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杨桢有点上不来气,他憋得面色发肝、喉头紧,说话也费劲,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是想、还债……那也得、看你们……让不让、我还。”
皮哥给了跟班一个眼神,对方会意地松了手,让杨桢的头砸回了地面,然后两人将他拉起来,按得坐在了地上,皮哥像是听了个笑话一样笑着说:“你都把我说糊涂了,我们不让你还?怎么可能呢?我们巴不得你按时还,这样大家都省心。”
杨桢咳了几声,强行顺气让嗓子眼平静下来,他满脸通红看起来有点囧,嗓子也被吊哑了,只有语速还似平常,他说:“不,你明白的。利滚利,三块变三亿,再滚利,三亿也还不清,本金我还得起,我还不起的是你们……说涨就涨的利息。”
皮哥:“高利贷高利贷,吃的就是高利这碗饭嘛,你当初选择借高利贷,就该有这样的觉悟啊。怎么我听你这意思,现在是想赖账了?”
杨桢:“不想赖账,但也确实是能力之外,还钱的速度赶不上贵处利息的涨幅。”
皮哥垮着脸说:“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杨桢看着他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说:“把利息停了,给我一个定额,这样我还有点希望,知道有一天我总能还清,而不是像驴子拉磨一样,在你们下的套里累死。”
皮哥当然不能同意,他们借贷也是挑对象的,穷人不借、病人不借,专门借给那种有点能力赚钱,但又有资金缺口的人,比如做生意的、有赌瘾酒瘾但自己或家属有钱有房的,这样的人才有榨头,能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资金。
“那怎么行?那不行,那样不是违约了嘛,我们可不是那种野鸡公司,随随便便就改自己定下的合同。”
杨桢就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轻易让他如愿的,所以他要跑,就是跑得不够久,没把他们折腾到觉得耗不起的地步。
为了这个无妄之灾的高利贷,他在这里过得毫无尊严,活着是好,可太不顺心难免也会让人有轻生之意,杨桢非常笃定这些人不敢杀他,那么无非就是剁手跺脚而已,他在中原是个跛子,活得却比在这里四肢健全要安宁得多。
杨桢怒从心起,那天呛权微的恶胆再度壮大,他敛掉表情,豁出去地说:“那就是还不起,任杀任剐,随你们吧。”
皮哥笑眯眯的嘴脸猛然一变,话里也带了些咬牙切齿,他恐吓道:“杀啊剐啊什么的多不文明,而且搞不好还要坐牢的,我们不来那一套,也有办法让你老老实实的。”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了点什么,嗤笑了一声说:“就拿我刚刚在你那菜场遇到的一个朋友来说,他的骨头可比你硬多了,十几岁的人,跑起来我们得骑电瓶去追、打到吐血吭都不吭,很狂了吧?后来一样也被收拾服帖了,屁滚尿流地求他爹妈卖房子,所以你最好也别嘴硬。”
杨桢顷刻就直觉这人说的朋友是权微,他怔怔地想到,权微家里也欠过高利贷?所以他才讨厌借贷的人吗?
要是这样,那他还肯帮自己,那就是品行高尚了,杨桢心里因为惊讶而起了一层细细的战栗。自他来到这里,权微这个人,可能是唯一给他留过浓墨重彩印象的人了。
皮哥看他被威胁还能走神,觉得杨桢可能是皮太紧,得松一松,他站起来,挥了挥手,冷酷地说:“他渴了,给他弄到河里去解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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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后头有条河,水枯了,也被污染透了,岸边的绿化倒是到位,栽满了半人高的美人蕉,红红火火地开了一大片。
方思远从前头跑到后头,都没有看见杨桢的人,他站在路口左右张望,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权微没有放开跑,所以落在小方后头,不过他不像方思远那么没有目标,眼神很快就落到了美人蕉上面。
直觉告诉权微,他们在河边。
果不其然,那里很快传来的人骂娘的声音,方思远侧耳听了听,脸色一变立刻朝河边蹿了过去。权微踟蹰了几秒,脸色难看地跟了过去,然后接着入眼的画面,就是他梦里出现过很多遍的东西了。
杨桢的头被人倒着按在水里,蓝色的垃圾袋悠然飘过,他的四肢因为窒息在岸上挣扎,却又被人死死地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