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郎(30)
王立的脸色“嗖”的臭了半边,罗大爷资助他上学的钱加起来也没多少,可他这孙子就逮着这点小恩小惠没完没了,见了自己不是刁难就是挖苦,简直像条疯狗。
而且捐赠属于自愿行为,捐给谁就是谁的了,那是他靠学习得来的殊荣,什么叫吃白食?王立额角的青筋暴露,刚想质问权微有多大脸,那边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至于卖菜的,”权微胳膊下面搭着海内菜场曾经的销售冠军,得意的好像业绩是从他家出来的一样,他侧过头说,“你还真没资格瞧不起,是不是啊杨老板?”
为了引起杨桢的注意,权微将他往自己的近身侧推了一下,杨桢细微地晃了晃,左边的手臂登时在权微怀里贴了那么一条。
初秋时节已经上了长袖,体温不像夏天那么灼人,兄弟间勾肩搭背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权微这会儿在对他笑,这人脸小牙口白,挑衅的神色刚从王立身上撤下来,看向杨桢的时候还将收未敛,眼仁黑亮、神气活现。
杨桢匆匆跟他对上视线,鲜活的熟稔感从两个拳头之外的距离里扑过来,近到杨桢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眼底灿若繁星的碎光。
权微这脸说盛世那确实夸张了很多点,但当之无愧算张美颜,所谓食者性也,那瞬间杨桢心口无端生出了一种类似于陡然失重的惊悸,但慌乱没有紧随其上,他只是有点移不开目光,并且逐渐开始觉得左臂上的温度让他不自在,而且周遭异常安静。
这只是他一生中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瞬间,杨桢没能立刻明白过来,这种无厘头的别扭是为什么。
权微是知面不知心,见他不捧场,立刻就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捏了一把。
杨老板应激回过神,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色即是空”才将理智抬上线,他盯着鼻梁的位置对权微笑着说:“应该是吧。”
对于现在的职业体系杨桢是没什么概念的,他不知道都有哪些行业,也不知道哪行赚得最多,但论帮理,王立给他的第一印象糟糕,论帮亲,室友兼房东显然要比路人更亲,所以权微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他们俩一唱一和,王立却半个字都不认同。
他是从农村出来的大学生,现在是热电分厂的副厂长,挣得不少还是个芝麻官,在同等出身的圈子里算是混得不错的了,王立自己也有份优越感,在他看来,卖菜就是没文化又没技能傍身的乡下人才会干的体力劳动。
他语带不屑地说:“没有什么瞧不瞧得起的,反正就我来说,就给倒贴钱给我,我也不会去卖菜。”
杨桢的前职业遭到误解,觉得王立想得有点美。
权微开悟似的点了下头,气死人不偿命地说:“屌丝的身体二代的心,难怪了,你再过两年都要奔四了,买房还要拖爹妈下水。我懒得跟你在这里耗,杨桢走了,帮我约下房东,越快越好。”
他们本来就在门口,权微说完收回胳膊就走,在余光里瞥见王立那女朋友着急地去摇他的袖子,像是生怕这房子落跑,这反应正中权微的下怀,他脚底抹油溜得更快了。
杨桢连房子的全貌都没看到,按理并不该走,但他带来的“不容懈怠的客户”都跑了,他留在这里也站不住脚,于是为房东转了个身。
王立在背后骂权微没素质没礼貌,还扬言说先到先得,要跟权微走着瞧。
离开的两人下了楼,这次往回走,在有吹糖人摊子的这一边。
感受过权微对王立的恶意以后,杨桢登时觉得他以前对欠高利贷的自己的态度根本就不算什么,他边走边说:“秦女士的房子你都没正式看,还有约她的必要吗?”
权微半仰着头,慢悠悠地晃着在晒太阳:“有啊,不约她我怎么知道王立有多想买?”
杨桢迟疑地说:“你的意思是,买房这么大的事,你还要看王立的筹码下庄吗?”
权微出人意料地说:“我不买,我想让王立买。”
杨桢:“……”
权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见他脸上有些错愕,看在室友花式捧场的份上向他解释道:“房子是好房子,看完客厅就知道差不了,但我不喜欢王立。”
杨桢牙根隐隐发酸地说:“所以他碰过的房子,你就不想要了是吗?”
权微看傻子一样斜了他一眼,竟然恶人先告状地反问道:“杨桢你是不是有点心理洁癖?”
杨桢不是很懂这个名词,但一听就感觉不是什么好话,而且关他什么事啊,杨桢无语地说:“没有,我就是没明白,你不喜欢王立还把好房子让给他的动机是什么。”
权微觉得杨桢的反应有点慢,他指教道:“好房子还有,但是坑他的机会难得,我抬个杠,房东说不定就能多赚几万,这不是你们中介发明的套路么?”
行里管这叫“搭跳板”,就是买房要是十分动心,签约之前很容易就能再赚一笔,轻则用言语、重则找托扮买家来抢房,给买家造成一种该房供不应求的假象。
“忘了,”杨桢虽然不喜欢王立,但还是觉得这样不地道。
首先这涉嫌恶意抬价,其次本身挂在网上的房子就是考虑过客户的还价空间,而在房东的心理价上加过几万的,秦如许卖得越高自然越好,杨桢担心的是折腾来折腾去,把秦如许的客户给折腾跑了。
秦如许急着用钱,杨桢不想让权微个人的喜恶误事,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权微,要是你本身不是想买这个房子,那我就不能帮你约房东了,不好意思。”
中介满地跑,最省事的其实回头去找带王立看房那个中介,总价越高佣金越高,10个中介里有9个不会拒绝,剩下杨桢这么个顽固分子,有他没他结果没什么差,但他这样绝对算是得罪了自己,权微无法理解地说:“为什么?因为我不买,这一单做不成你没提成,所以不想浪费时间?”
“不是,”杨桢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说,“你记不记得我那张17w的借款条?要不是刚那套房的房主帮忙,我根本就拿不到,她对我有恩,而且目前刚做完手术,还在等化验结果,要是我带你在中间瞎搀和,误了她用钱的时机,我心里过意不去。”
权微怔了一下,没想到背后还有这层关系,有恩归有恩,但实话也是实话,权微说:“我就是不掺和,王立买房的概率也不是100%。”
我知道,我都知道,杨桢心说但我就是不想让你掺和,他办不了这事,只好一边摇头一边对权微抿着嘴笑。
刚刚他在房子里说附和自己的时候也是这么个笑法,权微被他笑得没了脾气,他斜了杨桢一眼,两大步迈出去将人甩在了后面。
“别笑了,劳驾不动你,不要你约了,以后也不找你了。”
杨桢觉得这人跟小孩一样,啼笑皆非地去追他:“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近水楼台,我公司的后台都能给你看,其他中介比不了的。”
两人身高差不多,权微也不能为了甩他在路上狂奔,于是走了一小段又慢下来了,但是他不搭杨桢的话。
这骗子,说的好听做的绝情,连个杠都不帮着抬,没法信。
几分钟后两人来到一个过街天桥,天桥是斜坡式,没有台阶,起坡点突兀地躺着个半满的矿泉水瓶,要是有人踩上一脚,少不得会溜一跤。
杨桢正要弯腰去捡,权微却先他一步用脚踩住了瓶身,杨桢就见他用脚往后再前地在地上一碾,瓶子就被挑了起来,然后他抬起另外一只脚,踢毽子似的将瓶子踢进了垃圾桶。
这动作他做起来很轻松,踢完行云流水地上了坡,四肢不协调的杨桢被这个神技给震了一道,在原地膜拜了几秒他的背影,脑子里冒出来的台词不是“好帅”,而是“捡破烂”。
权微怎么会去捡破烂呢?杨桢心里琢磨道,是因为高利贷吗?
天桥对面热闹得多,两人一下桥就遇到了乞讨的,一对披头散发的母子,女人上来就冲杨桢跪在了地上,说三天没吃饭了,请好心赏顿饭钱活命。小孩也跟着跪在了权微跟前,并且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张开双臂拦着不让他走,膝盖在地上跪着走。
黄锦告诉他说,过于凶猛的乞丐都是假的,这女人和孩子身上也没有那种长期挨饿的枯瘦和乏力,杨桢看着女人摇了下头,然而拒绝的收效甚微。
权微却将小孩的手臂一扣,冷冷地说:“这么小就让你出来给人下跪,旁边这个不是你妈,是个人贩子吧?走,我带你上警局找你妈去。”
小孩被他吓到了,扭着手臂一直往女人身边缩,女人闻言也一改怯弱愁苦的表情,瞪着他去抢孩子。
权微见好就收,顺势松了手。
然而走了没几步路,前面又有一个乞讨的,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跪坐在地上用粉笔写字,写的都是祝福语,生意兴隆、阖家欢乐、幸福美满、万事如意之类的,A4纸大小的方块字铺了起码有个10㎡,可他头也没抬,还在地上写他的。
近人一侧的地上放着个皱皱巴巴地红.军帽,里头有的币种是从1到10,权微过去的时候往里面放了张100的。
杨桢看到这一幕,心里忽然软得一塌糊涂。
有个年轻男人在旁边说了一句“小心是骗子”,权微不领情地说:“你的字要是能写成这样,那我也给你100。”
杨桢笑着去借了根粉笔,说:“那你看下我的字,能不能值个50?”
说完他蹲在帽子旁边,写了五排竖着的小字。
不偷不抢,没拐没骗。
人自当立,君子安贫。
过了会儿杨桢收到了一个微信红包,备注是“给书法家100,给诗人100”。
第45章
他可不是什么书法家和诗人, 但被人夸肯定是值得高兴的事。
无功不受禄, 权微这儿100那儿200的, 钱同样是风吹日晒到处跑挣来的,杨桢打着“千金难买是知己”的抬头又给权微还了回去。
权微当时在开车, 看到红包的时候杨桢已经半道上下了车,他盯着那个红包,几秒钟之后又给杨桢发了个一样的。
人这一辈子说过不算的话不要太多, 所以他轻易不对人承诺, 但说了就会做到。
杨桢没有收,暂时也没有回复, 回到门店之后他就开始了下午的工作,扫网、扫报、洗盘,于是知道快下班才看见权微的二次红包,房东绝对是一个顽固分子,杨桢没再跟他对着干, 回了句“谢谢”, 心想下次去给他找酒的时候给他垫上也行。
孙少宁有阵子没发动态,权微有点记挂, 下午采购完过去了一趟。
孙少宁老实地待在家里, 不过最近回归了游戏,就是方思远教杨桢玩的那个武侠, 名字叫神州。
方思远在游戏方面有些天赋,以前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从魔兽到EVE都扫荡过一遍, 方思远有技术,孙少宁那时候有钱,两人伙同那些狐朋狗友在神州里建过一个帮会,勤勤恳恳地种过一段时间的田。
不过孙少宁恒心有限,半年不到就厌倦了这个游戏。
这些事情权微都不知道,那段时间他刚开始炒房,每天都十分心惊肉跳。
如今孙少宁再次回到游戏里,眼熟的id已经全部都消失了,不管在虚拟还是现实,都是人来人走,短暂停留。
当然游戏归游戏,孙少宁没敢无法自拔,他怕死,一日三餐和夜跑都没扔下。
权微看他精神面貌还不错,也就没管他为什么一把年纪忽然跑来玩游戏了,不上班的人有个打发时间的东西其实是件好事。
专属小冰箱还拦在过道里,孙少宁给权微拿了一条养乐多,问他:“最近实际的楼市怎么样?”
权微撕开包装就开了一瓶:“如你所料,不怎么样。”
孙少宁像个老干部一样在对面泡热茶,第99次提出了相同的建议:“小微,我之前说让你找点别的路子投资,别把鸡蛋都放在楼市这个篮子里,你考虑过没有?”
权微显然是没听老人言:“没有。”
孙少宁是真关心他,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善水者溺于水,这个道理你一定要记得。楼市不可能永远红火,拐点一直都存在,就看什么时候来。”
“我最近看个肥皂剧吧,每集里头都有好几个创意广告,全是让人存钱的理财app,密集到让我感觉有点……有点微妙。你看啊,我就片面一点,只说房地产这一行,事实上所有产业都是交互影响的,但那样我就说不清了。”
“喏,我把钱存进app,每天挣个小笼包的钱,这对我来说是好事,因为小量资金闲着也是闲着。然后app转头就把集到的钱贷给房企做生意,买地皮、建房子,企业贷款的利息高,就要在商品中找回来,于是房价涨了,联动其他因素诱发了通货膨胀,原来能买一屉小笼包的钱,现在只能买半屉。”
“到时我为了吃小笼包,就只能追求收益更高的平台,久而久之我怎么追求都吃不起了,同时本金也严重缩水,我连大城市的一个厕所都买不起,那我死了心不再借了,房价遥不可及,你再怎么炒都超出我的担负能力,我也执着不起了。一旦刚需不再接盘,那么楼市的拐点就要来了,这个时机一旦出现,地产这行里最先牺牲的就是你们这群炒房的人。”
权微不是学经济的,专业术语的概念他都不是很清楚,但他知道炒房是一种投机行为,说是不劳而获绝对错误,但按照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原则来讲,钱来得还是相对容易。
收益越高风险越高,权微心里有觉悟,他只是懒得想那么远,毕竟世事难料,谁知道明天、一年、几年之后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路子都是一代一代人费劲铺出来的,”权微说实话道,“哪那么容易就能被我找着。”
孙少宁提起这话题,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说:“所以我让你想想你到底喜欢干什么?有路子我现在还能帮你联系联系,以后……”
他的声音忽然在这里断了个茬,不过很快就接上了,语气里有点无可奈何:“我跟那些朋友不联系的时间越久,找他们办事就越难,你上点心行不行?”
权微在那个停顿里盯着朋友看了一会儿,脑子里有瞬间空了一下,没有办法想象这人离开的样子,他非常不喜欢孙少宁话里交代后事一样的感觉。
他不需要孙少宁帮他找什么路子发什么大财,他只想让他的亲人和朋友都留在身边。而且孙家现在不认他,他也不是以前的孙少宁了。
“不行,”权微不识好歹地说,“我懒得想,我就喜欢这么混日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孙少宁心累地叹了口气,觉得这狗.日的真是烂泥糊不上墙,多少人踏破铁鞋都摸不到关系的门路,白送给权微他还不要。但转念他想起不久前网上烂泥和朽木都只想做自己的段子,登时又不知道是该鄙视还是羡慕了。
既然权微不怕生活没保障,孙少宁也不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房里的YY滴个不停,孙少宁被这动静滴得想起个闲事,连忙嘴角一勾,媒婆附身地说:“小薇,哥们手里有朵顶级的桃花,看一转周围的美男子,只有你勉强配得上人家,要不给你介绍一下?”
这是一个足不出小区的老宅男,除了一个地方,权微想不到他还有什么手段招到桃花了,他眯着眼说:“你是不是上约.炮软件了?”
“滚,”孙少宁受到了侮辱但他没生气,还在致力于牵红线,“我没跟你开玩笑,这是我那个游戏帮会里的一个妹子,性格特别豪爽,长得又贼文静,可有才了。”
当谁不认识有才的一样,权微打岔说:“我室友也很有才啊。”
孙少宁懵了一下:“等等,你哪来的室友?”
权微耿直地说:“收房租收来的。”
孙少宁:“你不是跟别人住不好吗?”
杨桢暂时还是别人,于是权微说:“这个挺好的。”
孙少宁虽然是个gay,但他的行为模式还在直男的频道上,屋里乱点他才觉得有生活气息,他自己跟权微都住不到一块儿去,闻言只觉得权微的新室友铁定是个收拾狂魔。
不过他目前对室友没兴趣,因为他的月老安利还没卖出去,他撤回话题说:“那不容易,好好珍惜他。说正事,我是真心觉得这姑娘挺配你的,她也是自由职业者,比你大半年,气质各方面跟你都蛮搭,怎么样,见一见?”
权微对脱单一点期盼都没有:“不见。”
孙少宁感觉他像和尚转世,有朋友耍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亲摸搂抱简直不要太美好,权微这么冷感那是他没体验过,可能是认识太久有点像亲人了,孙少宁还是挺想看基友结婚的。
他耳朵像是倒过来长得一样,点着头说:“那行,都是大方人,合则聚不合拉倒,希望结果不是对方看不上你,我安排好了叫你,你敢放我鸽子我就直播吃冰淇淋给你看。”
权微的内心毫无波动。
杨桢晚上10点多了才回来,进门就举着手机对权微晃了下:“谢谢老板。”
权微抱着电脑和本子笔团在沙发上记新开的楼盘信息,没应这声,直接将话题转移了:“今天加班了?”
“没,”杨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在公司蹭电话和电脑,以后可能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才回来,你要是睡得早的话,别从里面锁门,不然我还得吵醒你。”
还债的人自然要比别人付出更多,别人都有亲友帮衬,而他好像总是一个人,权微比了个ok的手势,说:“吃晚饭没?”
杨桢带着古代的观念,把一日三餐看得还是挺重的,他点了下头,被人关心的感觉让他既新鲜又熨帖,权微每天11点之前铁定回屋,他连忙放下包去收拾,弄完从客厅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洗澡间里开着门烫脚。
权微睡前去泡了把米线,路过洗澡间看见杨桢踩着水盆,用手撑着下巴在打盹,心想你别人像你这样,慌得都睡不着了,你还过得挺有条不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