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郎(15)
两人都担心得要命,跑到门口开个门都要抖三抖,费老劲出来逮人,权微又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们也害怕,只好又将门虚拉下来,重新趴到了窗户口找人。
权微和杨桢面对歹徒觉得一秒万年长,但从权微加入战场直到刚刚,其实不过才5、6分钟。
权诗诗一眼先看见了权微T恤上蹭的血,声音里立刻带上了哭腔:“小脸你受伤了?我天,老罗,你快出……”
权微停在家门口,将T恤往肚子上面一掀,打断她说:“妈你先别喊,喏,大变伤口,屁事儿没有。你跟爸回屋里去,别出来看热闹,有人伤得很重,亏心,听见没?”
权诗诗见他的肚皮上红点儿都没有,这才放下心,“嗯”了一声又开始管他:“那你呢?跟小杨两个脏兮兮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权微还是那句话:“去洗澡。”
权诗诗跟罗家仪就住在门面后面的筒子楼里,闻言就低头去掏钥匙:“那你俩洗去吧,咦!衣服上都沾的什么啊?苍蝇都来叮了。”
权微牵着一个大麻烦,是不会往父母的地盘离去的,他一边阻拦一边拽起杨桢就走:“别拿钥匙,不在这儿洗,你早点进去,走了。”
权诗诗看他俩的眼神登时变得像在看一对垃圾桶似的:“那你们去哪儿洗啊?血呼啦碴的,上路会吓到别人的。”
权微有点无奈地说:“不上路,我们偷摸的,去前头小巷子里的大保健店里洗。”
杨桢再次被他拖上了路,直奔菜场最里面的生禽区,从那里左拐进巷子,就是一条接入大路的巷子。
走了一会儿,权微不说话,杨桢就自动接上回,真心诚意地开始道谢。
“权微,刚刚谢谢你,我之前对你不太友好,因为我感觉你不想跟我说话。我可能不小心冒犯过你,然后自己又没发现。有的话你告诉我,我想想,要是我错了,我会向你道歉的。”
菜场的最里面是几群母鸡被关在笼子里,事不关己地“咯咯咯”,权微听见这些此起彼伏的鸡叫,心里觉得非常不正宗,没节奏,难听。
他沉默到将杨桢带进了巷子才停下来,转过身去,没骨头似的往老红砖墙上一靠,看着难得对他也和颜悦色的杨桢说:“不用谢,不友好很正常,因为你的感觉是对的,我对你也不友好。”
“售楼处那次事出有因,我能接受,不算冒犯,你没冒犯过我,是我对你有成见,我对所有借高利贷的人都有成见。”
杨桢瞬间明白过来,他对自己释放的那些冷漠和敌意,原来都是因为成见在先。
第22章
附议。
杨桢在心里说,我也不喜欢欠钱的人。
但借来还魂的身体有笔烂账是不争的事实,他没办法为自己做辩解,告诉权微他的身体欠了钱,但是灵魂是无辜的。
关于身体的原主人留给他的一切,高利贷、疏远的同事、冷漠的亲情,其实都不太能刺痛杨桢,他一直当自己是一个被迫误入的“局外人”。
债务他会努力地还,但不是因为他用了这具身体,所以心理上也产生了罪有应得的共鸣,他没有。只是因为欠债还钱不管是在中原还是这里,都是天经地义的规则,高利贷的障碍一天不肃清,他就一天不得安宁。
但是杨桢不想还那么多,一是人的贪性犹如饕餮,永远不会有饱腹之日,二是他目前还不起,所以他才跑路,而且准备跑到宏哥妥协少赚一点也可以为止。
然后他从幸福花园跑到这里,跟权微再见又碰见,这缘分不浅,就是有些造孽,打完冷战开成见,看样子是很难冰释前嫌了。
被人这样直白地告知嫌恶,杨桢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心里有点猝不及防的难堪,他本来还以为即使不能跟权微成为朋友,但关系怎么也会比之前缓和,就是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一朝回到解放前。
其实也没什么,他在中介公司打酱油那阵子,同事基本都对他有成见,杨桢有时候身心俱疲,不那么分得清丁卯,也会觉得有些冤枉,但事后想起那些针对都不属于他,便也很快就会放下。
他心说不要紧,欠高利贷的不是我……但安慰很难即时奏效,又一次的背锅让杨桢有些憋屈,他叹了口气,迅速理了理情绪,然后抬眼直视着权微认真问道:“既然有成见,那你为什么救我?”
权微其实没想救他,但他又不能把手脚伸给杨桢说你问它们,而且结果就是救了,杨桢想跪下叫他爸爸权微都不会拒绝,他随便扯了个理由说:“不喜欢谁和希望他去死,是两码事。”
杨桢一听也是,危急关头的很多举动都是冲动在驱使,跟理智和好恶没有必然的联系。就像他去救那个大姐,也是因为想起了阿晚。
既然权微对他有成见,杨桢也就不笑了,与人交往得有分寸,被嫌弃了还嬉皮笑脸的那是倒贴,他表情平平地问道:“所以你带我来这里,不是想去洗澡,而是想对我说这些?我知道了,然后呢?”
权微瞥了眼自己的手肘,不意外地看见泥巴和沙子擦进了表皮,又是血丝又是组织液的看着有点倒胃口。
他心说洗,跟你说完就去洗,打完不带杨桢去洗澡的算盘,权微这才露了个笑,开门见山地注视过来,他难得态度诚恳地说:“然后我希望你能离开菜市场。”
离你远一点?跟你保持距离?杨桢心想这都没有问题,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权微的要求这么的……别出心裁,杨桢忍了忍,才没至于回他一句excuse me?
这句话是黄锦教的,说是叫英语,用来表达一种“你他妈在逗我”或是“你是不是傻逼”的意思。
杨桢心想因为对欠高利贷的自己有成见,所以想让他从菜市场走人?这个理由也太任性了。
根据他们之前打过的交道,钥匙和顺路捎他回家事件,权微不像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这个世界有很多的梗,杨桢都听不懂,为了避免无知造成误会,他暂时没给反应,只是用一种探寻的语气说:“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权微用一种“你看我像吗”的表情答复道:“没有。”
这次他脸上没有平时那种冷淡的表情,不近人情的气质褪去之后,竟然是一副认真的姿态。
认真地请自己走人……杨桢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冒犯,但比起生气他更费解,不知道权微这是菜市场场长的逻辑,还是在以救命的立场对他挟恩自重?
不知道为什么,杨桢不合时宜地觉得有些好笑,他心想权微一个外行,既不认识菜,在菜场又连个板凳都没有,有什么资格让他走。
再说了,他在菜市场那个摊位虽然简陋,但上面凝聚着杨桢现在7成的家当,没开张、没回本,寻常他不会轻易舍弃。
杨桢乱七八糟地想完,才追问道:“为什么?只是因为你对借贷的我有成见?”
权微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
杨桢差点被气笑了,他严肃起来,语气正经地说:“那我也不跟你开玩笑,权微,我觉得你的希望有点无理取闹。你对我有成见,我现在知道了,但是我不会走。我要离开还是留在这里,都得看我自己的需求,跟你没有关系,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
他本来要说“走了”,但又觉得不怎么妥,走什么走,他不走,杨桢反应神速地换了个自己比较满意的说法,他说:“回菜场了。”
权微将手一伸,拦住了杨桢转身面对的路,张嘴就是一波冷嘲:“还回去?回去用英雄.jpg的形式告诉那个胖脸,我在这里,你快来找我要债是吗?”
杨桢没理解jpg的梗,但结合下文猜出了胖脸指的是宏哥,权微一会儿让他走一会儿又不许他回,杨桢终于失去了好声好气对他的耐心,不客气地回击道:“不回去,难道跟你一起去洗澡吗?”
权微本来没想带他,但当时没想起来杨桢回去麻烦更大,他象征性地犹豫了一下然后答应了。权微将头往前面一歪,后背离了墙皮又将手往兜里一抄,违心地说:“来的时候不就是这个打算么,走。”
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杨桢站着没动。
权微走了两步发现背后没动静,停下来一看杨桢还杵在原地,表情又变成之前他们互不搭理的那样了。他哪儿哄过人啊,见杨桢敬酒不吃吃罚酒,登时也毛了,两大步蹿回来将脸凑到了杨桢跟前。
“你是不是觉得,欠高利贷只是你一个人的事,跟其他人都不相干?”
杨桢被他逼得往后退了一步,但还是感觉权微的脸离得很近,他还想往后退,却被权微搭住了肩膀,面对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杨桢愣了一下,从心地摇了下头。
他其实一直都惦记着杨桢的父母和黄锦,但为了表达出跑路的坚决性忍住了没有联系,一次心软可能就意味着功亏一篑。
但他也不能消失的太彻底,这样容易让狗急跳墙的高利贷地将债威逼性地推到亲友身上,所以6月中旬的时候杨桢用新手机号给父母发过短信,给了他们一个假的地址,万一高利贷来要人,可以用来拖延一下时间。
但是权微不知道杨桢做过这些事,他只看见杨桢跑路之后,从一个人见人爱的采销员,变成了一个即将开张的菜贩子,真是事业上升、可喜可贺,好像完全忘了高利贷这个填不满的大坑。
“可以,还知道摇头,”权微笑地说完,眼眸黑不见底,语气逐渐咄咄逼人起来。
“那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你那个室友被你债主的跟屁虫连骗带骚扰,堵在我的房子门口,连钥匙都吓丢了?”
“你问没问过你的父母,在你跑路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挨过打?有没有被人从外面锁在屋里出不去?有没有被人在大门上用狗血写一个大字的‘杀’?”
“还有你的其他亲戚朋友,有没有被人24小时电话骚扰,询问你的远况近况?有带小孩的家庭吧,孩子有没有忽然不见过?有没有单身的女人,高利贷像人爷们儿一样住她的吃她的,吓到竹筒倒豆子?”
“躲什么躲,我又没揍你。”
杨桢在网络上了解过高利贷逼债的手段,但都没有这样详尽和绘声绘色,他听着都觉得头皮发麻,亲身经历的人不用想都会更惊慌失措,他还不认识杨桢的父母和其他亲友,因此在权微的“有没有”里最关心黄锦。
杨桢偏过头,心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他压抑地问道:“……黄锦,他没事吧?”
“你自己去问他,”权微冷漠地说,“你就是一个移动的台风眼,你靠近谁,谁就会被波及。”
“本来你在这儿安分地卖菜,也没什么,就是刚刚的砍人事件一出,你现在肯定已经上网了,要是运气不好,胖脸今天就能找到这里来,所以我让你赶紧挪个窝,省得被逮住又要剁手。”
权微语气不善,可言辞又好像关心自己,这种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告诫让杨桢觉得非常刺耳,怕被波及直说无妨,何必说得冠冕堂皇,杨桢心里生了些焦躁,他一下猪油蒙了心,恶向胆边生地说:“剁就剁,反正这也不是我的手!”
权微猛地朝他抬了下眼皮,眼底有种类似于怀疑自己幻听的疑惑:“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天也没吵起来,短到流泪,黄历说今天不宜动粗吵架,字数下章补~
第23章
面对他的疑问,杨桢没有回答,而是毫无预兆地打了个痛苦的闷嗝,然后朝他吐了口……呕吐物。
权微措手不及,不好的预感在意识里将将成型,不可描述的酸气混合物就完成了自由落体,砸到了他那只被商家吹嘘为无敌轻薄款的帆布鞋上。
轻薄透气,给您赤足般的舒适体验。
于是跟体温相当的温度瞬息爬上脚背,权微看着鞋面愣了两秒,恶心和嫌弃迅如闪电地传达大脑皮层,召唤出了一阵恒河沙数的鸡皮疙瘩。
他不是那种礼遇他人的性格,因此没有后退,下意识就将杨桢推了一把。
怒极伤身,不知道牵动了身体里的哪根神经,杨桢发完那阵无名火,脑子里瞬时“嗡”的一声,被那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尖锐鸣叫刺激得难以忍受。他面露痛苦地去捂耳朵,可是眩晕不止,抬臂的动作又牵动了受创之后就一直腹胀的肚子,不适感骤然变成了一种剧痛。
杨桢觉得肚子像是被人插.了一刀,他四肢发软,连挣都没挣一下,晃了晃,一推就倒。
在这个极短的瞬间,僻静的小巷子空无一人,初透的晨光斜射下来,照得人脸上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
权微看他往后跌出去,脸色虚白,双眼紧闭,嘴唇小幅度张开,仿佛有些呐喊将出未出,阳光打在他身上,身下是被拉得很长的阴影。
某种善于无声忍耐的沉寂气质陡然从杨桢身上冒出来,权微心口像是被羽毛扫了一下,当了罪魁祸首的那只手,又鬼使神差地去拉人。
他仓促地勾住了杨桢抱头的左手肘,但对方的脚已经抓不住地了,强拽的话只会让他的脚往下出溜,情急之下权微也忘了自己那一身不让人碰的臭毛病,要拉不拉地扯着杨桢,不让他摔得太狠,同时抢上一步用左手垫住了杨桢头部下去的方位。
脑子是好东西,别又给摔了。
有权微拉的那一把,杨桢没摔太重,他也没察觉到那么浅的碰撞疼痛,躺到地上以后就往左一蜷,腾出左手来捂肚子,咬得下唇上留了道发紫的齿痕,但是硬气地没有呻.吟出声。
权微就在他左边,杨桢往这边一滚,权微没时间抽出来的手臂干脆就成了他的枕头。
继短发有些扎的触感之后,权微蹲在地上,左肩被碾得往下一沉,然后杨桢这个有传染性的倒霉体,就枕在了他那只连对象都没枕过的手臂上。
权微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
别人荷尔蒙燃烧的青春期,被他东躲西藏地用完了,等到家里的条件稳定下来,罗瑞笙的去世又让权微自闭了一段时间,尽管独来独往的做派被叫做了个性,让他在校园里很有名气,但除了孙少宁,权微不喜欢别人靠近他。
而天涯何处无芳草,也没人非要巴着他不放,只有初中时候同班的一个女生,坚持不懈地喜欢了他好些年,整整7年都在权微生日这天在自己的q.q空间里发权微的照片,给他送祝福。
照片是一张从校园榜上照下来的头部照,像素不高,底片失了真,眼珠子一只红一只绿,像个真正的珍稀动物。配字每年几乎都一样,写的是,祝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你,xx岁生日快乐!
权微不记得自己有跟她说过话,毕业之后也很快忘了她叫什么,只有八卦之星孙少宁专门加了别人的q.q,每年非要给权微持续报道。
哇喔~小微你好像被花姑娘表白了。
又来!羡慕嫉妒恨。
我感觉我被感动了。
真的你要不考虑一下?
……
……
权哥,你的痴情粉,好像要结婚了。
权微没多大感觉,想了想最后还是没随份子钱。孙少宁比他怅然若失,一是同辈人慢慢都都踏上了升级为长辈的路,二是孙少宁假设了一下有人单机地暗恋他7年,他说他会感动成狗。
权微没觉得感动,又不喜欢别人,可快别感动了,他只是觉得那个女生浪费了很多年,并且常常被孙少宁叨叨得很困扰。
今年他老铁终于消停了,但好像来了个更了不得的麻烦精。
权微现在就很困扰,因为杨桢看起来不是太好,捂着肚子,脑门上的冷汗一会儿就聚成了滴。他拍了拍杨桢的脸,想看这人意识还清不清醒,杨桢挨了不轻不重的两下,睁开眼睛声音很小地说他肚子疼。
权微在原地冷眼看了他一会儿,心里都没有想走的念头,蹲在原地琢磨着报警等人来救吧,杨桢又抓瞎地摸到了他的手臂,然后一把死死扣住了,权微被他捏得生疼,特别后悔自己今天来了菜场。
手不是他的,肚子又是他的了,权微心想真是日了鸡。
巷子是居民小道,平时也就走个自行车,这会儿卖菜的人全在看热闹,于是这里连个拉菜的篮子车都没一个。
杨桢浑身像面条,根本走不了路,权微搀着他,没两步就得将杨桢往上抽,他不耐烦的脾气没几米远就发了,干脆将杨桢背了起来。
他看着瘦,但是背着比他还略微厚实一点的杨桢竟然稳得很,腰背折成一个角度,杨桢的上身就安分地趴在上面。
被固定在一个姿势以后,杨桢的腹痛平均下来,不再一阵一阵地发作,他习惯了那种疼痛等级,五感才慢慢地收回来,感觉到权微肩膀上有块骨头特别尖,硌得他脸疼。
有些为人的基本道义,人若信奉就该以身作则,但不能对别人抱有奢求。有成见也会出手相救,赶他走也没将他弃之不顾,第3次帮忙,嘴硬心软没跑了——
杨桢艰难地将左手抬起来,垫在了权微的肩膀和自己的脸中间,他知道该怎么跟权微打交道了。
权微被他拱得有点痒,停下来忍了口气,说:“再动就下去。”
杨桢的身体极度不适,但他有点想笑,他在权微看不见的后背上弯了下嘴角,基本还是基于事实地解释道:“……对不起,有点疼……”
“忍着!”权微心说我背你不也靠忍么。
杨桢一动没动,看见院墙不紧不慢地朝后退去,墙角的青苔生得一截高一截矮,像是微缩版的群山。
杨桢闭上眼睛,心说跟这种人抬什么杠呢,向他服软,一服一个准。
——
杨桢来这里时间不长,进医院的频率倒是不低。上次陪同的人是黄锦,这次是权微,两人个性截然不同,病号感受到的待遇也是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