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朕皇陵远亿点(81)
韩霄源意识到自己表情实在过于骇然,猛地垂首。
姬循雅站在赵珩身后,略略低头,与赵珩耳语,“陛下,还未读完。”
连声音都别无二致。
韩霄源倒吸一口凉气。
“无妨,”赵珩道:“你说。”
韩霄源迅速回答,“陛下,文书奴婢已经交给冯大人,冯大人并未多言,”顿了顿,“可需奴婢再同冯大人说得清楚些?”
“不必。”赵珩一面说,一面将姬循雅的脑袋掰远。
以冯延年之精,皇帝的意图无需点明,他就已一清二楚。
姬循雅瞥了眼韩霄源。
韩大人已被眼前场面惊得面无人色,宦官苍白着一张脸,更显如云的鬓发乌青黑亮。
韩霄源头压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埋入地下,“不知陛下可还有事要交代奴婢吗?”话刚出口,他顿觉失言,火速闭上嘴。
韩大人在凶险程度不逊于前朝的后宫摸爬滚打多年,还要服侍皇帝这么个喜怒无常的君上,早已练就了处变不惊的定力,唯有今日,第一次被惊得头晕目眩,连舌头都僵直。
赵珩笑道:“无事,卿下去吧。”
“是。”
韩霄源如获大赦,见过礼,转身快步出去。
韩大人自觉见过不少荒谬离奇之事,但加在一起都没有看到赵珩与姬循雅行止暧昧对他的冲击大。
皇帝和姬循雅,皇帝和姬循雅……韩大人脑海中一时回荡着两人的面容,晚上凉风拂面,也没能让他稍稍清明。
不提赵氏与姬氏几百年前的,史书上记载得清清楚楚的恩怨,只见方才姬循雅待皇帝缠绵的态度,不像逆臣贼子对帝王的亵玩,而是一种说不出的,令人头皮发麻,却异常亲密的占有欲。
那他当时,他当时起兵清君侧作甚?!
若他真爱极了皇帝,纵然皇帝荒唐无道,他亦可做皇帝最忠心耿耿的臣子,有姬循雅的支持,说不定,这个摇摇欲坠的江山还能再维系上十几年、几十年。
却要带兵入城,逼得皇帝望风而逃,甚至到了要自尽的地步,且在回京后,姬循雅似有废帝的意图,遭皇帝直言道破心思,才被迫在群臣面前表明,自己绝无此意。
韩霄源思绪一片混乱,深深吸了一口气。
想不明白便不想,韩霄源在心中告诫自己,这不是你该留心之事!
却还忍不住心道,但无论如何,纵观史册,韩霄源还从未见过如此扭曲诡异的关系。
他们两个夜半同床共枕,真不怕对方趁自己睡熟,一刀将自己脑袋砍下来吗?
夜风吹拂,虽是夏日,韩霄源却感受到了一阵彻骨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又四日。
在姬将军又从容阳侯府中亲自杀了几个来历不明的门客,顺便把容阳侯带走后,群臣在家等得战战兢兢,终于等来了——明早上朝的消息。
皇帝登基后,除了显德元年,为了表示新朝气象,皇帝撑着上了三个月朝外,此后大朝会都改为半年一次,皇帝亦不一定上朝,皆由国舅代其出面。
故而在群臣得知要上朝后,多惴惴难安,还有官员欲往前来传令的内监袖中塞银票,却被惶恐但断然地拒绝,于是愈发忐忑,心道明日莫不会还见不到皇帝,却见姬将军立于丹陛之上吧?
崔府香阁。
崔抚仙立于一画像前,持香,毕恭毕敬地朝画像拜了三拜。
画像上乃一武将,纵然这幅画存世太久,纸张保存得再好亦免不得暗淡发黄,却依旧可见其红甲烈烈,如一捧烈焰熊熊燃烧,武将并不像寻常画像上那般静立,却持刀横于身前,锐气与杀意不加掩饰,英姿凛然。
崔抚仙平日敬祖却不信鬼神,不曾想自己竟也有一日心乱到要来放先祖画像的香阁上香的地步。
淡色的唇角上扬,崔大人露出了个很浅淡的苦笑。
事到临头才来求祖宗保佑,他面前这位史书上脾气出了名的不好的锦衣侯若泉下有知,此刻大约在大骂他不肖子孙吧。
锦衣侯崔平宁无子,死后爵位由其五兄的长子袭承,之后崔氏分为三支,但祖宗拜的依旧是同一个。
崔抚仙笑了下,将香插入香炉中,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唰啦——”
狂风骤起,灌入香阁中,吹得画卷一阵乱抖。
崔抚仙起身去关窗。
手压在窗棂上,向外远望,但见极北阴霾笼罩,层层叠叠的黑云压城,威势万钧。
崔抚仙皱眉,自语道:“明日恐有大雨。”
将窗关紧。
香阁中的画像乃止。
……
恰如崔抚仙所言,自昨日傍晚至此刻,大雨如注。
此刻,瑶光宫。
数千盏长明宫灯熠熠,照得可容纳上千人的偌大正殿通明,亮若晴日。
皇帝尚未至,群臣中时有窃窃私语声。
崔抚仙居于百官之首,一身绯红官服加身,艳色夺目,映得他面色有些困倦的苍白,精神却还不错,目不斜视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
放在平时,崔相不会这么早就背对众人,摆明了不想与任何人寒暄。
冯延年低着头,一边摆弄着袖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身旁人的恭维。
此人应也看出了冯延年的心不在焉,见他一直在捏袖子,凝神一看,但见袖内绣着几条游鱼,不知用了何种绣发,连鳞片都闪闪生辉,却偏偏是几条瘦鱼,几乎瘦成了一道线,“尚书袖子上的鱼,绣工真是细致,下官看着,竟像活得一般。”
冯延年漫不经心地回答:“釜中游鱼罢了。”
话中含义不祥至极,唬得那官员立刻闭嘴,朝冯延年拱拱手,讪讪地走入人群。
冯延年垂眼,瞅着袖子上的鱼。
终于安静了。他心道。
一人道:“魏兄,今日如何?”
“今早起了一卦。”另一官员回答,他声音刻意压得极低,但架不住旁边有偷听的同僚。
见他摇头晃脑故意卖关子,忍不住推了他一下,“快说。”
“荒谬。”人群中不知谁啐了句。
这官员冷哼了一声,瞥了眼身侧翘首等待的同僚们,刻意拖长了嗓音,“五阴一阳,阴盛阳衰,寓大……”
“陛下到——”
传令声次第穿过正殿。
“凶。”他说,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湮灭在群臣见礼时官服擦磨的簌簌声响中。
第五十八章
百官齐拜, “陛下万年——”
赵珩端居上首,瑶光宫中的人事种种尽收眼中。
内监尖细的声音传来,“起——”
众臣直起腰身, 端端正正地站好。
崔抚仙微微抬头, 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赵珩身上。
十二旒下, 帝王俊美逼人的面容淡漠,端雅矜贵如供于宗庙中的,历代先君圣王的御容像,只论样貌,竟真有种只可仰望的肃然威仪。
这貌若圣明天子的皇帝似乎觉察到了有人在看他,眸光一转, 向下望去。
恰与崔抚仙对视。
崔大人毫无防备地与皇帝对望, 烛火下,他第一次发现皇帝的眼睛并非全黑,而是隐隐泛金,粲然得似有熔金流淌其中,不由得呼吸一窒。
黄玉珠似的剔透明丽,亦如无生命之物一样淡漠无情。
然而下一刻, 皇帝却弯了弯眼,居然是个笑的模样。
乍然看他笑,崔抚仙愣了几息, 第一反应是立刻偏头, 见身后群臣百官皆垂首而立,无人注意到皇帝这个算不上端庄的小动作方放下心来,轻舒了一口气, 而后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何等蠢事,僵硬地缓缓转过脸。
赵珩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端宁自持的崔大人此刻方寸大乱, 连头都不敢再抬,强忍着没笑出声。
崔抚仙离开后赵珩才知道他是崔平宁的后人,不由得一哂,锦衣侯胆大妄为,崔抚仙却与其先祖截然相反,被皇帝看着笑一下,都要觉得自己有失官体。
为官多年,脸皮竟还这样薄。赵珩啧啧称奇,随意往不远处又看了眼,见一官员头低得如孝子上坟,但分外鹤立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