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目混珠(93)
上回蒋嘉彦信誓旦旦说能带他出宫,不出所料碰了壁,大抵是觉着丢脸面,好些天才失魂落魄来找他。
“太妃说你是陛下的少君,没有陛下的准许,不可以带你出去。”蒋嘉彦岔岔不平,“我又去问父亲,父亲也是一样的说辞。”
他看着孟渔的眼光变得可怜,“我一个月都能出去两回呢,怎么到了你这儿,一次都不行?”
一大一小蹲在假山旁,皆托着腮,将两颊的肉挤得微微变形,远远看去像两个鲜亮的石墩子,宫人在离他们几步外的地方,听不清他们谈话。
孟渔不想把自己的烦恼强加在不知事的蒋嘉彦身上,忍俊不禁道:“那你以前在宫外都做些什么呢?”
蒋嘉彦兴致勃勃,“父亲会带我去游湖、踏青,还教我念诗、写字。”他的小脸很快跨下来,“可是后来父亲不要我了,如今我出宫也不乐意与他见面。”
孟渔想起二皇嫂离世的那日,才两岁的嘉彦不懂生离死别,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年幼丧母的蒋嘉彦而后又被迫与父亲分别,他这个年岁还不明白大人的无可奈何,若是可以,蒋文峥又如何舍得将他送到宫里来?
“嘉彦,这天底下没有人比你父亲更在意你。”孟渔娓娓道来,“你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是二王爷日夜不休地照顾你,他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呢?”
蒋嘉彦似有些动摇,但立刻又气汹汹道:“你少为他说好话,上次他拿藤条打得我疼了好几天,我才没有他这样的父亲!”
这话要是传到爱子心切的蒋文峥的耳朵里该叫他多么的伤怀,孟渔当然不知,蒋文峥早听过一回了。
他心里一惊,去拉嘉彦的手,想再劝说几句,后者兔子似的蹦起来,瞪着他,“你跟他是一伙的,我不和你说了。”
蒋嘉彦甩开孟渔,撒开腿就跑。
孟渔急忙忙起身去追,转过一个拐角,跟埋头走路的内监撞了个正着,险些摔翻在地。
内监心惊胆战地跪下来磕头,嘴里念着“奴才该死”。
孟渔沉吟不语地盯着对方的头顶,跟随他的宫人上前询问,“少君,您没大碍吧?”
他摇摇头,摆手道:“我没事,你走吧。”
内监感恩戴德,再给他嗑了两个响头才起身离开。
孟渔见蒋嘉彦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了,晃晃悠悠地回太和殿,恰逢午憩,便将宫人都打发到殿外等候。
片刻,躺在榻上的孟渔慢慢地张开了自己紧握的五指,掌心俨然抓着一小张被折叠成方形的白纸——是方才“不小心”撞到他的内监塞到他手里的。
他翻过身借着被褥的遮挡打开了白纸,简短的一句“风月平生意,江湖自在身”让他呼吸停了一瞬。
他下意识瞄了眼披风后宫人的影子,用力握住薄薄的纸张,心快速地跳起来。
谁会给他塞这样的诗句?又是在暗示些什么?
孟渔细细思索许久,蒋文峥的五官犹如在荡漾的水面浮起,逐渐变得清晰。
他紧张得背脊出了一点汗,琢磨着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白纸消灭,辗转反侧,全然睡不着了。
无论蒋文峥意欲为何,孟渔都不敢打草惊蛇,他暗暗定了心神,晚膳之前将纸张丢进了庭院里用作观赏的小水塘里,看着纸面一点点被浸湿,字迹彻底模糊才暗松一口气。
所幸的是,今日傅至景有要事商谈,直到深夜才回到太和殿。
这会儿孟渔已然冷静下来,看不出一点儿端倪了。
自打他给刘翊阳等人求过情后,深知有得就有失的道理,往后傅至景再想上塌,他便难以强硬地拒绝,睡得迷迷糊糊察觉有人在抱自己,他的身躯只是顿了一下就放松下来。
“吵醒你了?”
傅至景将下颌靠在了他的肩头上,轻轻啄吻他的面颊。
抱得太紧,孟渔不大舒服地动了动,轻哼了一声。
于是傅至景轻手轻脚地将人翻过了身,面对面地让额头抵在一块儿,小声夜话,“嘉彦今日惹你生气了?”
孟渔眼睫动了动,睁开眼,瓮声瓮气道:“没有。”
“受了气就说出来,你别太惯着他。”
“都说没有了。”孟渔想到傅至景的所作所为,声音大了点,“他才八岁,你把他关在宫里,又没有父亲母亲陪伴在身边,有点小孩子脾气是很寻常的。”
傅至景听出他的不平,轻笑,“你这是在怪我?”
孟渔不敢说实话,讪讪地抿住唇。
傅至景忍俊不禁,“我是关心你,你怎么也跟我闹起小孩子脾气了?”
“我没有。”
“你对他真不错。”傅至景轻抚柔软的脸颊,“若是能分一点给我……”
眼见要绕到不该绕到的话题去,孟渔把眼一闭,“我困了。”
话是这样说,可他心里藏着事,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吵醒,竟一时难以再入眠。
傅至景察觉到他的卧不安席,叫守夜的宫人将安神香给点上,又哄小孩似的一下下地轻拍他的背脊。
他跟傅至景之间存在着太多隔阂,本不该如此亲昵,可闻着清幽的香,那点儿不自在便逐渐散去,不多时就酣然入梦,一觉睡到天明。
睁开眼,身侧的傅至景已去上早朝了。
孟渔愣愣地躺了一会儿,深知不可再耽于安逸,傅至景不把他一次次的出逃伎俩放在眼里,用温柔乡给他做陷阱,温水煮青蛙,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消沉到无法再起反抗的心思。
难道他真的要将自己的人生葬送在这里吗?
“风月平生意,江湖自在身……”
多么快意自由的一句诗。
宫人听他呢喃,询问道:“少君,有何吩咐?”
他下榻穿鞋,三两步走到殿外去,望着辽阔的天,一遍遍在心中坚定信念,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绝不能灰心丧气。
下过两场秋雨过后,天气越发阴寒了。
孟渔讨厌冬天,讨厌下雪,可四季轮回不以他的喜恶而改变,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新一个寒冬向他逼近。
御花园的树木逐渐凋零,残花败叶落了一地,没有了观赏的用途后嫌少有人问津。
孟渔安静地捧着暖炉坐在凉亭里,远远望去,露出苍白又忧悒的侧脸,看起来比这萧瑟的秋还要阴郁。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引起他的注意,他闻声回头,见到了并肩而立的蒋文凌和诺布——如今叫他乔云会更贴切些。
孟渔欣喜地站起身,等人靠近了,两人竟双双对他作揖。
他愣了下,听见蒋文凌说:“我和乔云前几日结了契,虽没有婚宴,但我二人能有今日已心满意足,孟渔,多谢你的成全。”
昔日一见到孟渔就免不得冷嘲热讽的蒋文凌竟还有如此和颜悦色之时,孟渔觉着有意趣极了,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没做什么。”
他看向乔云,多年不见,羸弱的诺布眉眼间不再总是郁郁累累,多了些孟渔不曾见过的温情和活气,让整张脸都变得红润而生动起来。
想来在华东时过得很是恣意。
他与诺布其实只见过几回,算不上太熟稔,但由衷地为对方的变化而高兴,或许这才是诺布天然的模样,在开怀之余又有些羡慕。
“诺布谢过少君救命之恩。”
说着竟要给他跪下来,他急忙扶住,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掀过去,“举手之劳而已。”
几人坐下来,谈起过往,孟渔感慨道:“当时我无心被人利用,救下你,也算是弥补我的一点过错,你不必往心里去。”
他如今说起那个夹杂着雨血的夜仍心有余悸,不自觉地看了眼蒋文凌的左臂。
蒋文凌知他所想,笑着抬起左手握住五指,虽不大灵活,但不再无法动弹。
“对了,你们入宫,傅……”孟渔改了口径,“陛下知道吗?”
蒋文凌颔首,面色沉下来,说道:“朝中的局势似乎不大明朗,我是个闲人,留在京都无用武之地,已向陛下请旨,不日前往河西就任,今日我与乔云是来和你道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