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目混珠(52)
但在很多个他因思念家乡而无声流泪的夜晚,蒋文凌会近乎怜悯地看着他,把他抱到腿上孩童似的哄,一遍遍给他唱蒙古的童谣,嗓音比不上额吉的温柔似水,却别有一番韵味。
他在低醇的歌声里昏昏沉沉睡去,再睁眼,蒋文凌又成了怀金垂紫的五殿下,仿若夜里的柔情只是他的一场梦境。
塔塔尔诺布恨用铁骑踏平他家乡的靖轩亲王,恨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五殿下,也恨在他十六岁那年不顾他哭喊求饶强行将他拖上床榻的蒋文凌。
他恨不得吃蒋文凌的肉,喝蒋文凌的血。
他恨不得将蒋文凌千刀万剐。
可在他握着瓷片决定了断自己这可笑的一生时,除了额吉,他想的居然是蒋文凌。
塔塔尔诺布连自己也恨上了,而他滔天的恨意在行宫大门缓缓打开那一瞬间攀上了最顶峰。
他曾不自量力刺杀过蒋文凌,拿着刀划开了蒋文凌的手臂。
蒋文凌没有躲,抓住尖刀笑着问他,“我死了,你会开心吗?”
时过境迁,塔塔尔诺布仍在心中声嘶力竭地回答:“当然。”
乔装打扮过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那一刹那,刘翊阳并未给他自报家门的丁点机会,满弓的箭毫不犹豫地脱手。
塔塔尔诺布清楚他有怎样的一身好本领,只要他想避开有的是办法,可是没有,蒋文凌就这样任由疾风般的利箭咻的穿过长空狠狠地钉在他的左肩,他连连倒退了好几步,不堪重负地摔倒在地。
伴随着蒋文凌中箭的是一句无助的大喊:“不要——”
所有人都被这过于悲恸的一声吸引去了目光,只见跑乱了发冠的孟渔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睛红得像是被烫过,似乎意识到自己来晚了,又茫茫然地往前走了两步,继而脱力地跪在了地上。
塔塔尔诺布见过九殿下,衡国里罕见的一抹暖色,蒋文凌说其像他,所以对九殿下几次手下留情。
不知何时他的脸颊尽湿,视线亦被雨雾隔绝,可痛苦地躺在地上的身躯是那么明晰,他攀着木栏的手乍然收紧,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曾有传言,当年大杀四方的蒋文凌肩膀受过重创后,再也提不动百斤长枪。
诺布亲眼见过蒋文凌左肩上狰狞的伤疤,每到寒冷的冬夜,蒋文凌都会捂着肩膀强行忍受旧伤之痛,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那不是传言,是真的。
如今一柄长箭再重重地扎入旧伤,诺布仿佛能感受到蒋文凌所受的锥心刺骨的痛楚,痛得他理智全无,不管不顾地推开禁军,跌跌撞撞地奔下楼阁。
蒋文峥没有拦着对方,愧疚地看在跪在丝丝雨雾里的孟渔,后者颤巍巍地抬起头,总是璀璨明亮的眼眸尽掩灰霾,目光先是在他的脸上定了一瞬,又慢慢地落在了傅至景身上。
傅至景下颌紧绷,如石塑般巍然不动,不知是过于狠心无动于衷,或者是承受不住孟渔隔空的痛苦而难以动弹。
“去安慰安慰九弟吧。”
这一场秋雨夹杂着过多的忧愁与苦泪,无止无休。
禁军上前缉拿刺客,却见身着内监服饰的竟然是本该在靖轩王府闭门思过的五殿下,纷纷骇然,去请在光庆殿的衡帝定夺。
刘翊阳手有神力,那一箭刺穿了蒋文凌的肩胛,整一个左肩呈撕裂状,血流如注。
蒋文凌几乎痛得晕死过去,却在诺布缓缓来到他跟前时扯出一个惨白的笑,他说:“塔塔尔诺布,活下去,活着去见你额吉……”
活着回来见我。
“活着,才有生机。”
蒋文凌从不畏死,但他要诺布活——没有人比他了解塔塔尔诺布,早在很多年前他就领略过诺布的韧性,一旦得知自己的可能面对的遭遇,宁以死明志也绝不受辱。
他知道这是个圈套,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往下跳。
蒋文凌要亲口告诉诺布,他等着再见的那一日,尽管诺布未必会想与他相逢。
他大喝道:“你听到了吗?”
诺布面无血色地伫立,看着堆积在蒋文凌身下的血花越来越大,两行清泪顺着面颊落下。
蒋文凌是报应不爽,有什么好哭的呢?
他没有去接蒋文凌想要握他的手,只是静静站着,让风雨打湿他的发缕和衣袍,也淋透了蒋文凌残破的肩胛。
衡帝连面都没露,只派大内监领旨高呼,“传陛下口谕,皇五子蒋文凌难堪大任,故褫夺其亲王封号,非诏不得入宫。”
蒋文凌像是早就料到自己的下场,仰面大笑起来,笑得伤口崩裂,口出鲜血仍要谢恩,仰天长啸,“儿臣,叩谢皇恩——”
孟渔听着五哥凄厉的狂笑,一遍遍无声念叨“难堪大任”四字,指甲一点点地嵌入泥土里。
父皇不是在气五哥擅自出府,而是怪他被捏中了软肋,轻易中了二哥的局,再无能与二哥分权制衡。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难道只有无心无爱者才能坐上九五至尊的宝座吗?
一双绣云纹黑靴踩在了孟渔跟前,他艰难地抬起头,被打湿的眼睫隔了云雾般看不清傅至景的神情。
他从来没有觉得傅至景离自己这样遥远。
骨节分明的大手作势要扶他起身,孟渔想也不想啪的一声打开了,自个儿撑着地站了起来,迎着冰冷的秋雨,见到了在京都他自以为最值得结交的三人。
他的兄长蒋文峥,表哥刘翊阳,以及他曾深信不疑的竹马傅至景。
孟渔看着三人,三人亦在看他,眼里杂糅着数不清的情绪,有愧有痛有悔,但他很清楚,重来一回,他们的选择仍不会变。
权力比五石散还要诱人,一旦尝过了其滋味就不能自拔。
孟渔兀自笑了出来,在这萧瑟的秋夜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论他们有多善待自己,他永远都比不过权势。
刘翊阳最先沉不住气,大步上前,张嘴却无从解释。
傅至景方才被孟渔打掉的掌如同被蚂蚁啃食过一般发麻,麻意顺着手臂攀爬到心底,叫他不堪忍受,他倏地擒住孟渔的手,二话不说攥着人往宫门方向走。
刘翊阳欲追,被蒋文峥拦下,“由他们两个说会话吧。”
两道身影很快消失在雾色里。
御医匆匆赶到查看已痛晕过去的蒋文凌肩上伤势,唉声叹气,“这手怕是不中用了……”
一个残废了的皇子再无半点威胁,今夜大计已成,伤的却不止蒋文凌一人。
雨越下越大,等孟渔被推至马车内浑身已然湿透,他一直在发抖,傅至景握住他冰冷冷的两只手,低声,“看着我。”
于九天神外游荡的孟渔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没成功,咬了咬唇,用疼痛强迫自己恢复清醒,很勉强地笑了下,明知故问,“你不是去城外办差了吗,怎么会在宫里?”
傅至景见他终于肯开口,微松一口气,沉吟片刻,“你如今知道了也好,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了吧。”
孟渔很抗拒地皱着眉,摇头。
“你见过十二殿下?”他不问,傅至景反倒滔滔不息,“想必他已经和你言明了落水一事,他说的都是真的,放眼整个朝廷只有他与五殿下没有交情,不引人注目更好行事。”
“所以你就利用他……让他受你们差遣?”
傅至景言之凿凿道:“你是他的兄长,二殿下绝不会让他做出离经叛道之事。”
“那诺布呢?你们怎么就能料到我一定会给五哥通风报信,若是我无动于衷……”
傅至景残忍地打断他,“你不会的。”
因你是孟渔,而人尽皆知孟渔心地良善,有怜悯之情,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诺布深陷泥沼。
“如果五哥不来呢?”
傅至景顿了顿,“只要他心里有诺布,那他就必定会来。”
原来真心居然是可以拿来利用的筹码,孟渔眼底的泪盘旋而下,他好似从来没有看清过傅至景,像个傻子似的被所有人合起伙耍得团团转。
他一哭,傅至景捧着他的脸,极为怜惜地喊了一声,“孟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