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目混珠(57)
蒋文峥拿着乌黑的银镯,顺着袅袅的香火望向阴沉沉的天,再看一眼榻上酣睡的小儿,眼前浮现嘉彦生辰时,孟渔笑着亲手为之戴上平安镯,脆生生念了“岁岁平安,百事大吉”祝词时的温馨场景。
无论住持所言是真是假,银镯发黑是巧合还是意外,都不妨碍孟渔的祝福起了效,当真叫嘉彦逢凶化吉,捡回了一条命。
孟渔对此毫不知情,在府里听说嘉彦终于退烧,悬着的心终安回原处。
他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人瘦了一圈,傅至景特地买了些他喜爱的点心才到府里与他相见。
如今不比从前,没了赵管家把关,傅至景来寻孟渔都得找个名头,府里下人来来往往,两人相见恪守本分,再说了,发生了这样多的事也没有心思做些别的。
孟渔喝了盏热腾腾的桂东玲珑茶,就着甜而不腻的飘香梅花糕,话说得含糊,“二嫂去得突然,我觉着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想到了秦侧妃,不敢妄加定论,如果真与她有关的话,二哥想来必会追究到底,可眼下秦侧妃还好端端地在德怡王府待着,也许只是他多心。
孟渔放下糕点,傅至景见他兴趣缺缺,宽慰道:“既是德怡王府的家事,二殿下自会定夺,你不要过多的参与。”
“我知道,我只是心疼嘉彦,他才两岁多就没了母亲。”
孟渔太过清楚无父无母的滋味,好在嘉彦还有二哥庇护左右,往后他也会更加怜惜这个小侄子,切莫让之陷在亡母的阴霾里走不出来。
昨夜下了场大雪,院子里有下人拿着扫帚在清扫,唰唰唰——
傅至景还得到吏部办差,趁着无人看进来拿温热的掌心蹭了蹭孟渔的脸颊,“我明日再来看你。”
孟渔颔首,想了想说:“还是我去找你吧,府里人太多了,说两句话都不方便。”
傅至景这会倒想起赵管家的好来了,但人都死了好些时日,总不能叫他回魂再来守院,这些话颇有点损阴德,他自然都藏在心里。
天寒地冻,傅至景没让孟渔相送,上了马车一路颠簸往吏部去。
不巧,车轮陷进了雪地里,马夫推了好一会儿都难以前行,不得已他只得下来搭把手,余光一扫,见着个身形中等的男人假意停下来穿鞋。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状若无事地帮忙推马车,却在琢磨这些跟着他的人是受了谁的指使?
就在傅至景沉思之时,萧瑟的街道远处传来马蹄声,信使不多时就来到他马前,“傅大人,有您的加急信件。”
是从宜县寄来的。
傅至景接过,边拆开来看边准备重新上马,抽出信纸打开,才走出两步就震在原地。
信件是宜县的县令所写,信中说近来宜县多发盗贼,前几日傅府不幸成了贼人的目标,府中财物被洗劫一空,而傅夫人和傅老爷也不幸遇难,如今凶手下落不明。
傅至景反反复复将信上的一字一句看了又看,眼前阵阵白光,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信使唤了一声,“大人?”
“何时到的信?”傅至景一手扶住马车壁,嗓音如同绷紧的弦。
“一个多时辰前到的驿站,属下在吏部迟迟等不到大人,听闻大人在德惠王府,这才外出寻来。”
傅至景猛地回身,方才跟着他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将纸张捏得发皱,心如鼓鸣,忽地在马夫和信使不解的目光里解开套马的缰绳,翻身上马往德惠王府的方向冲去。
不到一炷香就抵达德惠王府门前,下人见他去而复返,脸上的神情犹如罗刹,纷纷不敢拦他。
傅至景脑子里一片空白,快步往主院奔走,待见着安然无恙坐在桌前喝茶的孟渔,狂乱跳动的心几乎要冲出胸腔。
孟渔愣了一下,“你怎么……”
话未说完,只见傅至景一下子瘫坐在了凳子上,放在桌上拿着信纸的手微微抖着。
孟渔从未见过傅至景如此失态,不明所以地抽走对方手中的信件,只是一瞧,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不可能。”
他咬紧牙根,“许是误报,你差人去问过了吗?”
孟渔呼吸急促,握住傅至景的冰凉的手,张了张嘴,对上愁云惨淡的眉眼,再多的话也就卡在喉咙里,变成了蓄在眼里的泪。
傅老爷和傅夫人是宜县出了名的好心人,他们前些时日还说来年春天要回宜县看望他们,怎么会遭此横祸?
傅至景一语不发,孟渔蹲下来拿脸蹭他寒冰似的手,他仿佛现下才找到神绪,垂眸看近在咫尺的面庞,七上八下絮乱的心跳逐渐平缓下来。
皱巴巴的信件落在眼里,傅至景这才想起信使的话,这封信是在一个多时辰前抵达京都,但倘若有人比他更早得到消息散播出去呢?
他遽然推开孟渔站了起来,不顾孟渔的呼唤往外走。
孟渔被推得趔趄一下,起身追了几步,抓到的一小片衣袖从掌心溜去。
傅至景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是极为复杂的一个眼神,像是不舍失去、又有无上心痛,以及对世事变幻莫测的无可奈何。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
“不要离开王府,等我回来。”
傅至景心中已有决策,咬牙抛下这一句,丢下茫然失措的孟渔快步消失在转角。
他抓住德惠王府的一个柔弱的婢女,低声说:“听清楚,即刻到建威将军府,请他立刻赶往傅宅,就说、说九殿下有难,请将军前去相助,越快越好。”
德惠王府里可不止蒋文峥的人。
“从后门离开,不许驾马,拿上竹篮往热闹的街道走,明白吗?”
婢女当即应声,机灵地挽了个小丫鬟有说有笑往后门离开,嘴里念着要去采买新的胭脂水粉。
傅至景握了握拳,赶往马车停下之处,车夫果然还在原地等候。
他故意扬声说:“去建威将军府请将军到府上一聚,要快!”
车夫迷迷糊糊地问:“大人,您不是要去吏部吗?”
“不要多问,快去。”
车夫赶忙点头,往街头处跑,等傅至景回头一看,只是一刹那的功夫,车夫还未搞清楚情形就糊里糊涂地送了命。
跟着他的当真都是些好斗的高手。
傅至景冷冷一笑,与这批人在无人的街道周旋了会儿,等赶到傅宅,果然见到了中计前来的张敬。
“公子,我听闻……”
傅至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张敬这才觉察出不对,一会儿功夫,整个傅宅都已经被高手围起来了。
还未等二人说了几句话,屋檐处有响动,不多时蒙了面的黑衣人就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地要取张敬和傅至景的性命。
傅至景抽出挂在木栏上的利剑,刀光剑影里拼凑出今日所遇。
想来他的身份已经招致怀疑,而只要养父母和张敬一死,就无人再为他作证。
既然要杀,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放过一个,不如连他的性命一起取了永诀后患。
剑身挥动发出刺耳的长鸣,傅至景堪堪躲过毙命的招式,在心底将朝野中人一个个算了个遍,最终定在了蒋文峥身上。
蒋文峥是什么时候对他产生疑心?还特地选在了妻女丧期间对他痛下杀手?
他如今是要臣,没有罪名轻易杀不得,但若是他今日横死宅中,又有谁会去怀疑闭门伤怀的二殿下,撇得干干净净。
傅至景晃身进屋取出信号弹,在张敬的掩护下顺利放至上空,望在刘震川未赶到之前能引起雪日闭门不出的百姓注意,再争得几分生机。
“公子,你先走。”张敬身中一刀,手臂上血流如注,俨然有些招架不住了。
傅至景替他挡走杀招,平静道:“你若死了,我也活不了。”
两人想要冲出宅门,却再次被挡了回来,眼见张敬就要被逼到绝处,门外终于传来响动。
刘震川一脚踹开木门,在看清张敬的脸时惊愕不已,“你……”顿了顿,“来人,将他们都拿下。”
傅至景暗松一口气,还未开口,只见张敬猛地扑到刘震川脚下,他意识到对方想说什么,一瞬,竭力忍住了想要上前阻拦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