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将万字平戎策(170)
夜已深,客栈内漆黑一片,唯有窗外的月色皎白明亮。
柳柒拉开房门,卫敛一身便装立在两尺之外,对他揖礼道:“下官卫敛,拜见柳相。”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更的理由是上午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心率加速,身体微微发抖……
小情侣很快就要见面了,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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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三千长阶尽
“草民如今一介布衣, 已非丞相,卫大人太过折煞草民了。”柳柒淡淡地道。
卫敛沉默在当下,没有接话。
连廊里昏暗无光, 柳柒不知这人此行目的为何、是否带有人手, 仍紧握着刀, 不敢有半分松懈。
万幸的是棠儿今晚跟在司不忧身旁, 即便卫敛要对他动手,也不会伤及孩子。
许是看出了他的困惑,卫敛开口道:“下官只身前来, 并未带手下, 如有冒犯, 还望柳……柳公子见谅。”
柳柒犹疑片刻后侧身道:“卫大人请进。”
他点燃油灯,招呼卫敛落座, 斟一杯热水后问道,“卫大人今夜来此, 是要捉拿草民回京问罪的?”
卫敛摇头道:“下官并无此意。”
柳柒微笑道:“今日入城时,想必卫大人已经认出我们了, 为何没有阻拦?”
卫敛道:“下官素来奉命行事,此次只为平定楚州海寇之乱,其余的非在下官职责之内,下官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柳柒道:“那大人现下又是为何而来?”
沉吟半晌后, 卫敛回答道:“确认柳公子是否还活着。”
灯焰似乎跳跃了一瞬, 浓密的睫羽阴影也随之浮动。柳柒颦蹙眉梢, 抬眸看向卫敛:“卫大人这是在替陛下确认?”
卫敛摇了摇头。
柳柒眸光翕动,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云相还好吗?”
卫敛沉默不语。
柳柒心头一凛, 焦急地道, “烦请卫大人告知,晚章他是否无恙。”
卫敛平日虽然寡言少语,但有些事他看在眼里,心里也亮如明镜。他道:“下官带兵出征楚州时,云相也离开京城了。”
柳柒问道:“大人可知他去了何处?”
“下官不知。”卫敛道,“或许是去了扬州,亦或是回了金陵。”
柳柒暗松口气,心道云时卿定是明白了那句诗的暗示,不管去扬州也好还是回金陵也罢,平安即可。
微顿几息,卫敛又道,“柳公子的棺椁离京之后,云相去了金恩寺。”
柳柒疑惑道:“他去金恩寺做甚?”
卫敛道:“跪长阶,求神佛。”
那日云时卿在汴京的界碑处待了许久,直到柳笏等人的身影消失殆尽,他才策马回程。
彼时天色已暗,云时卿身着孝衣、神情木讷地穿梭在汴京城内,素来处尊居显的他竟像是丢了魂儿一般,浑身上下全无生气。
他下意识走到相府门前,入目所见,却是白绫丧灯。
天色愈来愈暗,满城灯火亮如白昼,云时卿在相府外停滞许久,朱岩不忍他这般,便说道:“少爷,我们回去吧。”
云时卿神色微动,如梦初醒般勒紧缰绳转头离去。
朱岩以为他想开了,不由松了口气,遂紧步跟了上去,却没想到他居然出了城,一路往北而去。
马儿速度极快,萧瑟秋风扑了脸,竟刮得有些疼。
朱岩多次问他要去往何处,但都未得到回应,直到他在金恩寺山脚下停下,朱岩才蹙起了眉。
他家少爷从不信神佛,上一回来到此处,是得知了柳相体内的蛊虫会使胎儿早夭、宿主削减寿数,云时卿在观音殿里烧了三柱香,而后便站在那里不肯走了。
金恩寺山麓有一条直达寺庙的石阶,足有三千三百九十九阶。
云时卿抬头凝视着一望无际的长阶,耳畔冷不丁回响起柳柒曾经说过的话——
佛有长阶三千,凡人之所求亦有三千,所求越多,长阶越无尽。
佛家讲究的是心诚则灵,若能一拜一叩步入山门,定能得偿所愿。
当初他二人为躲避工布王的追杀住进了雪山深处的一座荒弃寺庙,云时卿闲来无事问了一嘴佛阶之事,柳柒态度虽然有些淡漠,但还是认认真真跟他解释了一番。
云时卿不以为意地嗤笑了一声,讽刺凡人不过是红尘痴儿罢了。
却不想今时今日,他也成了红尘里的一名痴儿。
云时卿翻身下马,走到石阶前跪了下来。
“少爷!”朱岩扑过去扶住他,“您这是做什么?!”
“放手罢,”云时卿哑声道,“让我赎罪。”
他顺着石阶一步一步跪拜而上,月辉洒落在山头,将他眼底的水光映照得格外清晰。
深秋时节万物始凋敝,入了夜后,整座山都沉寂下来,除了三两声蟋蟀的鸣叫,便只剩头颅磕在地阶上的声音。
朱岩劝不听,只能一边抹泪一边跟着他拾级而上。
长阶有尽头,可云时卿的苦痛和悔恨却无穷无尽,朱岩见他额头都磕破了,便哀求他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云时卿充耳不闻,双手合十虔诚叩首,只听“咚”的一声响,石阶又沾了他额上的血。
星移斗转,月升月落,天光乍明时,三千三百九十九级长阶竟然还未过半!
恍惚间,寺里的晨钟敲响了,浑厚苍沉,云时卿听着钟声,叩拜的动作顿了一瞬,他抬起染血的脸,心尖一阵阵地泛疼。
暮鼓晨钟响,敲醒红尘客。
经声佛号鸣,诵渡孽海人。
斯人已逝……
自此以后,无人与他相伴、无人知他冷热、无人见他欢喜、无人听他忧愁。
云时卿不知疲倦地跪拜而上,额头的伤口愈叩愈裂,血迹混着热汗源源不绝地渗在脸上,朱岩擦拭不尽,便跪在他身旁泣声央求,他却执拗地继续往上,留下一片又一片的殷红血迹。
和风阵阵,卷起满地枯叶。
他的双膝与掌心亦被石阶磨烂,血肉模糊,不堪入目。
夕阳滑下山头时,云时卿总算窥见了金恩寺的匾额。
他叩上最后一步石阶,傍晚的钟声蓦然敲响。
“咚——”
“咚——”
“咚——”
三声钟鸣,如震心上。
他跪在山门前,张开龟裂的唇嘶哑地道:“愿求菩萨还我妻命,愿柒郎……长命百岁……”
话音落,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云时卿合上眼帘,重重地倒了下去。
他在金恩寺昏迷了整整两日,醒来之时,却是满头青丝换白发。
朱岩趴在床前痛哭不止,云时卿木讷地看向房顶,唤了一声“柒郎”。
他忽然想起柳柒从前来寺里总要去慧心禅院听慈济大师讲经,云时卿挣扎着坐起来,拖着疼痛的双腿往慧心禅院走去。
慈济大师将柳柒从前在此处抄写的经文全部拿了出来,厚厚几摞,皆是他这七年所书写之。
——当知虚空生汝心内,开眼见明,闭眼见暗。
——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
——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
云时卿的双手被纱布裹缠着,无比笨拙地翻阅经文,他的眸中映满了俊逸的文字,七年的亏欠逐渐浮上心头。
了然亭外的池塘里碧波荡漾,荷叶早已枯败,可他夏时偷摘莲蓬的痕迹却始终留在此处。
云时卿辞别了慈济大师,又去观音殿跪拜了两个时辰,直到正午寺里传斋时,他才起身前往往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