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将万字平戎策(156)
云时卿当年受刑时, 起初还能忍受, 然而到了第三天, 他遭受的便不再是鞭棍的毒打,而是铁梳洗皮、过关斩将之刑。
所谓铁梳洗皮,便是用锋利的铁齿银梳梳掉犯人身体关节处的皮肉。而过关斩将, 则是由刑官用蛮力卸掉犯人梳皮之后的关节。
一旦用了梳皮之刑, 就绝无停下来的可能, 每两个时辰便要为犯人梳一次皮、卸一次关节,若将全身七十八处大关节全部梳卸掉, 要苦熬整整十三日。
若是熬过了十三天,等待囚犯的, 便是沸水洗咽。
从皇城司掌刑至今,能熬过十三日者屈指可数。云时卿苦撑了十天, 就连冷血的刑官都为之震撼,其间曾不止一次劝他认罪,只要他认了罪,立马替他接上关节、送他出狱寻医问药。
云时卿被折磨得连啐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喉间嘴里全是血沫, 他哑着声儿, 用灰败的眸子盯着刑官, 笑道:“你爹命硬, 死不掉。”
刑官虽怒, 却也敬佩, 于是再次对他用了刑。
牢狱里暗无天日,他不知自己到底熬了多少天,只记得在入狱之前,柳柒向他保证过,一定会把他救出来。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直到卸了六十九个关节,他始终没能等到有谁来救他。
皇城司的大牢,若无圣令轻易进不得,他不怪柳柒。
通敌之疑犯人人避之不及,柳柒没有来探望,他……也不怪。
彼时他已神志不清,每天都处于昏死状态,身上有多处伤口已经溃烂,足以危及生命。可狱卒们却有的是法子让他清醒过来,然后继续受刑。
命悬一线之际,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到狱中,叫停了酷刑。
那人是二皇子赵律白,他说陈、史二相为了一己私欲搅得满朝风雨,牵连了众多无辜,如今已被大理寺收监受审。
云时卿动了动皲裂的嘴皮,哑声问道:“柳柒呢?”
赵律白道:“你是说史相的那位学生?史相被关押入狱,他没了依靠,这几日都忙着攀结新贵,寻求庇护。”
云时卿笑了笑,道:“殿下误会了,他定是为了救我,才会结交权贵。”
“救你?”赵律白蹙眉,“那些权贵我大多都认识,可没从他们嘴里听到柳柒是在救你。”
云时卿被绑在刑柱上,此刻已无力抬头:“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赵律白轻叹一声,转而持着皇令对一众刑官吩咐,不可再对云时卿用刑,并让随行的医官替他处理伤口。
赵律白道:“本宫知道你是个替罪羊,只是尚未寻出证据,你身为通敌嫌犯,不能轻易离开此处,恐怕还要在这里待上几日了。”
云时卿犹疑地看了看他,问道:“殿下为何要救我?”
赵律白笑道:“救你,自然是因为你有用。”
接下来这两日,他们果真没再用刑,然而狱中霉湿之气甚浓,云时卿的伤口溃烂得厉害,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死去时,皇城司指挥使欧阳瑜来到了刑房,对他说道:“通敌之事已彻查清楚,乃史相一人所为,云大人实属无辜,今着天子敕令,将尔释放。”
云时卿浑浑噩噩,几乎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得救了。
他强撑一口气问道:“史相落网,那么他的学生柳……柳柒呢?”
欧阳瑜淡淡地道:“柳柒早已回江南躲避风头了。不过他也是此事的受害者,如今真相已明,陛下不会责处他。”
云时卿闻言一怔:“他、他回江南了?”
欧阳瑜道:“两日前的傍晚离开的。”
云时卿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什么,欧阳瑜却不耐烦地命人把他抬了出去。
回到府上后云时卿便昏迷不醒,足有五天未睁眼,太医们换了一波又一波,总算剐掉浑身溃烂的腐肉,让他得以重生。
然而转醒时,见到的不是心心念念的柳柒,而是伺候他的贴身小厮朱岩。
他问朱岩:“柳柒呢?”
朱岩道:“柳公子……还没回京。”
云时卿嗓音嘶哑得厉害,又问:“是他的救我?”
朱岩红着眼道:“少爷入狱期间,属下们也被关禁了,不知外界之事。但是属下后来多方打听过,柳公子似乎……没有救您。”
云时卿讷讷地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会不救我?我是为了他而入狱的……”
朱岩抹掉泪,泣声道:“属下也不愿意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最近几日二殿下倒是跑得勤,听说是他派人搜集到了史相的罪证,这才让少爷幸免于难。”
自那时起,云时卿便成了替赵律白卖命的一颗棋子。
却如何都没想到,彼时的赵律白竟有了足以颠倒黑白的权利,暗通一众权贵,对云时卿是一套说辞,对柳柒又是另一套说辞……
后来柳柒从徐州回来,带着孟大夫来云府探望自己的师兄,却被他拒之门外了。
再相见时,云时卿的伤已经恢复了三四成。
柳柒道:“皇城司的刑罚之严,非常人所能忍受。我知道你在狱中受了极刑,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好在我寻到了史相叛国的证据将你顺利解救,后又赶到徐州替你找寻名医,晚章,我今日特意——”
“你寻了证据,还找了名医?”云时卿冷笑着打断他的话,“你是如何寻到证据的?”
柳柒道:“我……我偷的。”
云时卿哂道:“柳柒,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在我受刑期间,你恨不能与我撇清关系是吧?”
柳柒摇头道:“我没装。晚章,这些日子里我当真在救你,我怎会、怎会与你撇清关系?”
云时卿道:“我在吃苦时没见到你、出狱时没见到你、九死一生醒来之际仍未见到你,砚书,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吗?”
柳柒眼眶微红,解释道:“我进不去皇城司的大牢,只能委托二殿下出手相助。你若不信可以问问杜侍郎、王尚书和袁大人,我求了他们很多次,他们都能作证的。”
云时卿道:“我都查过了,他们可不承认你是为了救我才登门拜访的。”
“什、什么……”柳柒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我明明是……明明是……”
这样的解释柳柒不知说了多少回,云时卿最后已没耐心再听他辩解。
当那只手最后一次抓住云时卿的袖袍时,他义无反顾地用剑割下袍角,冷声留下一句“你我从此再无任何情意”便离开了。
云时卿恨了柳柒这么多年,直到此刻他才回想起来,彼时在他割袍断义时,柳柒的眼神里满是无助、悲伤和痛苦。
他在廊下静坐良久,直到日影西斜、暮色渐起,适才拖着酸麻的双腿返回寝室中。
甫一入屋,一股邪媚的香气扑了脸来,云时卿微怔,而后疾步来到里间,见柳柒正侧卧着,衣衫略有些凌乱,白皙的胸口处有明显的蛛网样乌青漫开,俨然是蛊毒淤积不得疏解之相。
他当即将人搂抱起来,柔声问道:“怎么又复发了?”
“不用你管。”柳柒用力推开他,往床内爬了去。
“我不管谁管?”云时卿当即抓住他的手腕把人拉入怀中,“从前是我误会了你,我对不起你,柒郎先别和我置气,把蛊毒解了再说好吗?”
“解毒?”柳柒撩起眼皮,嘲讽似的看向他,“究竟是给我解毒还是伺机羞辱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云时卿道:“我何时羞辱过你?”
柳柒勾了勾唇,无力地道:“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柒郎,”云时卿喉间苦涩,语调也略有些沙哑,“对不起,对不起……”
柳柒方才吃了药,可蛊毒却没能压下去,他的呼吸愈发疾重,欲念持身,难挨难熬。
云时卿见他这般,便去解他的亵裤,抬眸时才发现那双凤目早已被泪渍浸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