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低头(3)
“啊?”
阿飞浑身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盯着男人。
男人一抬下巴,“检查下胎记。”
阿飞咬着牙往后退,死死攥紧了裤腰带,沙哑着嗓子出声,“滚!”
人、贩忍无可忍,人家爷都给金元宝了,这小子还一副看别人神经病的眼神,于是主动地反扣住阿飞的脖颈,将他压在路边的石墩子上,让他弯腰时高高撅着,另一手扒开他的裤子,阿飞的脸摩擦在石墩子上,沾了一嘴的灰。
他愤恨地低吼着要站起来,于是三番五次被压回原处,石墩子上细小的碎石块压破了他的嘴角和脸颊。
男人冰冷的手缓缓抚摸着他尾椎骨上的印记。
这根本不是什么胎记,是用烙铁烫出来的疤痕。
人、贩也惊了,“爷,您怎么知道这小子有这个胎记啊?这还是蝴蝶形状的呢。”
为了把他快点卖出去也真能吹,阿飞知道屁股上这个疤明明长得很丑,还像蝴蝶,癞蛤蟆还差不多。
男人很快收了手,低声说了句什么,阿飞没听清,但是人、贩却听清楚了。
他低低地说——是我烫的。
人、贩闭上了嘴,什么都没问,讪笑着把阿飞整个人拎起来,用力捣着他发晕的脑袋,把阿飞捣得往后退:“以后跟了爷就要听话!天天看人这个死样子,以为所有人都要把你供起来啊?龙生龙凤生凤,你生来是乞丐,就是下贱命!”
阿飞梗着脖子听他骂,却始终没有再低头了,像雕像一样看着男人。
等人、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远处,他才回过神来。他以后不用再颠沛流离,而是属于一个固定的人。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嘴角的血沿着下颚往下淌,阿飞这才胡乱地抬手擦了擦。
没人会喜欢他。
没人会喜欢一个寡言少语,性格反叛又不肯低头认错的孩子。
可是现在他的命已经掌握在了别人手里。
按照这里的礼数,汉人奴隶买卖成交后,奴隶应当跪下来给老爷磕五个头,再喊一声谢谢爷。
阿飞抖着手,下定了决心才准备弯下膝盖,男人终于走了过来,伸手轻轻抹掉他嘴边的灰和眼泪,挽起他的手,带他坐在沿街面铺旁,点了一碗牛肉面。
饿了三天四夜的阿飞没忍住,吃得狼吞虎咽,完全没有半点矜持。
这也是阿飞一生当中吃得最香的面。
无论以后他辗转了多少地方,去过多少家面摊,都没有像这一次吃得这么高兴。
面汤喝完后,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绞紧了双手,心里还怕男人像刚才一样扒他裤子,试探地看着他。
男人看了出来,便说:“我只是为了确认一样东西,不用害怕。”
他又说:“我叫逐雪。”
阿飞点点头,重复一遍:“逐雪。”
逐雪道:“喜欢读书吗?”
阿飞摇头。
“好,那跟着我走。”
阿飞看着他的刀,问:“你是...哪家的少爷。”
他微微一怔:“怎么这么问?”
“你很像。”
阿飞记得他见过的有钱人家的公子,除了那些声色犬马的酒肉之徒,便是像逐雪一样,总是没什么表情,衣着不凡,但言辞间又喜欢打量别人。
逐雪说:“我不是什么贵公子。是个普通人。”
“那你是铁匠,缺徒弟?”
阿飞还是第一次见人背着这么重的刀。行乞年岁里他碰到过不少江湖人,他们的刀或长或短,或直或弯,都没有像他这么显眼。
更出奇的是,逐雪身材修长,偏瘦,人又长得斯文冷漠,手指指腹没有一处老茧,怎么看都像读书的。
他甚至不像可以提得起刀的人。
刀与剑不同,剑是礼器,刀为凶器,乃百兵之胆,武侠演艺里的刀客常常活跃在渭北平原,世上难道会有看起来一脸书生气的刀手?
逐雪说道:“我不会打铁,只会练刀。”
阿飞问:“你多大年纪?”
逐雪道:“二十岁。”
才二十岁,阿飞心想,怪不得看起来这么年轻好看。
“我今年七岁,家住在琴尧山下,母亲早逝,父亲和姐姐抛弃了我,我一路乞讨,被卖来了枫林渡。”阿飞似乎这时才想起介绍自己。
逐雪看着他,意味不明地说,“我知道。”
“我认你当爹可以吗?我没有家人了。”阿飞忙说:“我会洗衣做饭打扫,只要你愿意收留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阿飞讨厌别人说他是贱命,更讨厌当别人的奴隶。
“你要认我当父亲?”逐雪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
他笑着看向他,眼神却是冰凉的,实则是冷笑。
“对不起,”阿飞意识到了他的急切,“您已经成亲了是吗?”
“没有。我也没有旁的亲人。”
但逐雪脸色显然不太好看,这个问题是他的禁忌。
这一点被阿飞敏感地察觉到了,逐雪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平易近人。
逐雪扔下银子结账,“别乱叫,也别乱认。叫我师父。”
阿飞还太小,成年距离他很遥远,也没考虑过一个问题,就算真是混江湖的年轻人,才二十岁就带徒弟实在太早,已经很反常了。
但七岁的小孩子是很好蒙骗的,何况一个饿着肚子、父母失踪、已经乞讨了三个月的七岁小孩子。
逐雪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成了他的师父。
他给他起名阿飞。他没有姓氏。
阿飞上山之前叫逐雪等了等,去书贩那儿把身上乞讨来的几钱银子拿去买了本《任你行刀法速成大全》。逐雪要是再晚来几个时辰,阿飞就准备逃去丐帮混口饭吃,这笔银子他打算买几根打狗棍,充当丐帮入会费。
这年头入个帮派很不容易,连丐帮都要交钱。
逐雪见他买这个,并没有说什么。
不过后来阿飞发现这本书写得很不好,和师父教得一点也不一样,他就用它垫桌脚去了。
被师父带来之后,阿飞一直老实地待在若水山,浇菜、劈柴、练刀,偶尔下山买吃食。
师父从不下山。
他只知道师父叫逐雪,不清楚姓氏,刀叫断水,在阿飞跟着他的这十年里,师父从未用过它。
阿飞一开始问过他,师父,砍柴刀在哪儿?院子里的柴用什么刀砍?
逐雪回答他,我屋里墙上挂着的那把挺快的,你先将就着用。
这把据他所说“挺快”的刀,就是断水。
阿飞是很久以后下山才知道断水刀名声不好。
毕竟他除了拿它砍柴就是用来挂咸鱼,阿飞认为它唯一第好处是刀刃从来不生锈。
它出名的也是它的残忍。
它不是天底下最锋利的刀,不能配合最厉害的武功,它是由一个杀人犯根据人骨硬度铸就的、杀人最快的刀。
阿飞拿着断水刀时,不知道它杀过许多人,只觉得它用起来很轻便。
会拿刀后,逐雪才开始教他武功。
武功没有名字,逐雪只让阿飞好好学。
逐雪在教导他的第一句话是,杀人的招式越简单,越能让对方痛苦。
逐雪话不多,他教过的每一句话阿飞都记得格外清楚,夜深复盘时会写在纸上。
阿飞的童子功完全是跟着逐雪打下来的,一步一个脚印。
他不是武学天才,便下足了功夫苦心琢磨刀式,有时一招一练就是三个月。
一开始掌握不好力度,舞得很钝,不灵动,逐雪这时就会握着他的手出刀。
世人都说风逐雪的本领只有一刀,只看外表,确确实实就是那一个招式。
可是他的一刀可以随着心境,时间,季节,地点,敌人,万般变化,别人只会看,但永远学不会。因为世上只会有一个风逐雪。
阿飞晚上做梦都开心,虽说家人抛弃了他,他还有师父。
一个从不苛责他的师父。
可是阿飞总觉得师父和他之间不像寻常师徒多么亲近,和他的关系总是若即若离,隔着一层。具体隔着什么,阿飞也说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