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低头(130)
当年火烧得那么大,他找不到若水的尸体,只找到一件衣服。
他曾经每天都要来这里看一看,因为恨意总会随时间递减。
一个人很难永久地恨下去,仇恨是过于消极的情绪,会让人寸步难行。
风逐雪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只要有淡忘的时候,就一定会来。
羌若秦从小就教导他,对付敌人,杀死远远不够,只有彻底毁掉,你才能从对方的痛苦中得到快乐。
这是她保持快乐和年轻的秘诀。
毁掉一个人很简单,只要毁掉他的信仰。无论是钱,权,梦想,还是爱,没有东西无法毁灭。世人喜欢歌颂爱情伟大永垂不朽,只要结婚就可以轻易毁灭,世人还喜欢夸大梦想纯洁无瑕,那只要将现实原封不动展露给他看,他就会自己崩溃。
羌若秦说,最厉害的刀剑未必能斩断千人骨,却能精准无误地刺进人心。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要是活着,十年后的武功应该早已无人能敌,也轮不到风逐雪什么事。
如晦和若水都是她的女儿,性格各如其名,迥然不同。
后来若水楼和摩罗教之间本有调和的机会,但奸人作祟,他虽后悔,却实实在在出手杀死了羌若秦,周如晦与他势不两立,摩罗教分崩离析,中原皇帝两相背刺,若水死亡,两败俱伤。
虽亲手终结了师父的性命,风逐雪不认为羌若秦教给他的那些话有错。
他至今仍然沿用这一套法则活着,和羌若秦一样,不以杀人为乐,以折磨人、毁灭人的希望为乐,并在若水死后,以此寻找快乐的来源。
阿飞就是其中时间最长的目标,十年后告诉他真相的那天,阿飞有多痛苦,他就有多快乐。
但是有一样事,风逐雪看着碑文时,忽然觉得她讲错了。
教导“爱”这个含义的时候,风逐雪才十二三岁,如晦和若水都才七八岁,她们在后院练刀,无意发现一对婢女和杀手的私情。
如晦立即要禀报羌若秦,若水却说警告一番即可,告诉教主,这两人直接就会被杀抛尸。
如晦磨不过她,只得答应下来,但要单独问一问。风逐雪在一边听着这场询问。
尽管他们三个都是孩子,手上早已沾满鲜血,杀过的人比这个杀手杀的还要多。
但是在某些方面,他们却格外天真。
孩子对爱的定义要单纯简单许多,就算听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依旧保持幻想,还处在认为爱很神圣的阶段。
婢女见姑娘有所触动,当即开始倒苦水,希望博得她们的同情。
杀手比她冷静些,配合婢女讲故事,他们如何在青云院结识,如何捱过杀手一次次的刺杀任务后活着回来,如何准备后路。
就在连如晦都被感动,要给他们准备跑路盘缠时,羌若秦出现了。
她没有带刀,两手空空,婢女和杀手却同时面如死灰。
原本还口若悬河,看见教主的时候,连发丝都在发抖。
羌若秦柔声问女儿们:“今日刀法练得如何?难不难?”
如晦笑吟吟地说感觉不错,若水愁容满面,没有回答。她已经预感到了两个人的结局。
“静心决效果很明显,如晦先前总是很急躁,今天出奇得稳重。若水性格安静,表现一向不错。”风逐雪替她们解围。
羌若秦点点头,这才转向婢女,她明显听完了他们的故事,“你说你爱他?”
婢女这下不敢说出口,但教主的话不能不回复。
她颤颤巍巍地说,“是。”
羌若秦转而问杀手,“你也爱她?”
杀手忙点头,“是。”
“既然爱她,那为何还要让她被我们发现?”羌若秦走到他面前。
阴影笼罩在杀手身上,他难以开口说出一句话。
“说。”
“因为,因为无法克制。”
“没办法克制?”羌若秦叫来另一个杀手,“现在就把他阉了,不要处理伤口,放在太阳下暴晒三天,看他能不能学会克制。”
另一个杀手不多话,也不怜悯,沉默地将人抬出去。
羌若秦来到婢女面前,端详她痛苦的表情,回答她的疑问:“他爱你,尊重你,愿意听你讲话,因为你是青云院里唯一一个愿意给他上的女人。”
婢女脸上毫无血色,紧紧咬住嘴唇,渗出了血珠。
羌若秦又说,“他只是夸你几句,你就乐此不疲地陷入爱情,你也很蠢。以后就去伺候这个阉人起居,别出现在我面前。”
处理完这件事,若水和如晦都没有插嘴,她们认同这样的结果。
若水等人都被带走后,开口问她的母亲:“那真正的爱是什么?就像娘爱我们一样吗?”
羌若秦恢复笑容:“是啊。天底下只有亲情是不会被肉体玷污的爱。”
“那为什么他们不是爱?”
“因为男女之间根本没有爱,都是套着爱的壳子控制和发泄欲/望,很虚伪,不过女人会麻痹说服自己,男人不会。”
若水和如晦都赞同,风逐雪更是很早就明白。
这就是爱,只有亲情才配称得上真正的爱。
他爱妹妹,她们犯下任何错都会原谅,他会为死去的若水奔波至今,也不计较如晦要置他于死地。
他也爱师父,最终杀死了她,与“爱”的定义截然相反。
同样矛盾的是,他讨厌阿飞,他做着羌若秦口中男女之间才有的虚伪的爱,偶尔也会想去做真正的爱应该有的表现。
爱要包容,信任,陪伴。他已经容忍阿飞到了最后一刻。
中途有不少次,他都想直接杀死阿飞解决麻烦,但都没有下手。
在他杀死羌若琴时,他对爱的含义就开始动摇,他当时没有细细深究,也没有机会再去体验这种感觉。
这一次他选择顺应着自己对爱的疑惑,尝试宽容阿飞。
或许他还不够恨,才会总有这种混乱的思绪。
可是他凭什么恨阿飞,好像没办法说服自己。阿飞只是报仇的工具,不是仇恨的对象。
他也不同情阿飞,阿飞是他快乐的来源。
阿飞不得不在身体上讨好他,他就从阿飞的痛苦里攫取快乐。
阿飞恨意越深,他的快乐越长久。
身体纠缠的时候是他十几年来最兴奋的时候,他会短暂忘记经历过的一切烦恼。
但为什么他到现在还纠结这件事?阿飞已经死了。
为什么他和阿飞,不像他曾经亲手杀过的许许多多的人,那些男人女人,坏人好人,亲人仇人,这些都没有在他心里留下太多痕迹,也没有让他总是想不明白,还不得不去逼自己想清缘由?
风逐雪在刺向阿飞,在看见他的眼睛的瞬间想明白了。
因为阿飞不肯认输,始终刀剑相见,风逐雪发现他用尽办法也无法毁掉阿飞,一个人的信念可以比金石还要坚硬。他不再是可有可无的复仇工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障碍,甚至成为与梁渡无关的、新的厌恨对象,反复提醒他的失败和动摇。
阿飞像神话中怒触不周山的共工,非要架起飞龙把不周山峰顶撞下来,撞到天地裂变,山川移位,用生命去证明他的真理。
于是他第一次从阿飞的快乐中得到了痛苦。
风逐雪一向沿用的获得快乐的体系开始崩塌,变得无所适从,下意识就要反击。
他厌恨痛苦,就算周如晦不说,他也会用血漫千山,将痛苦加倍奉还。
这是他处理问题的方式,也是羌若秦一向教导的做法。
等他出刀后反应过来,一切都已经结束。那双浅色明亮的眼睛渐渐失去生机,变作死亡的暗灰。
阿飞的反抗没什么意义,他只会成为一具昂着头的尸体。
风逐雪想,无论这关系是怎样的,是虚伪的爱,还是真实的厌恶,他终于摆脱了阿飞,也摆脱了这种纠结无解、甚至被人以痛苦奉还的感觉,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
他以为他心里格外的轻松。但在阿飞身上没有体会到折磨人的乐趣,反而使自己夜不能寐,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