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被迫营业(47)
崔嵬道:“我生来早慧,许多事物早已了然于心,人之间的勾心斗角,种种无可奈何之事,也清楚明白。你方才在梦幻泡影之中看清家父数十年来的一腔痴念,可是我娘对他的情意,只剩这一场梦幻泡影了。”
“她当时留信离去,并不是因为徐夫人,更不是吃醋恼怒或是被胁迫的缘故,而是她已不爱我爹。纵然那日不走,纵然没有任何外因,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忍无可忍地离开。”
于观真怔了怔:“可你已经出生了。”
“那又如何?”崔嵬反问道,“她爱一个人时,就如春天长出的野草,茂密成原;可当爱火熄灭,似野火烧得精光,只剩下灰烬。要她忍受这样麻木而空洞的人生,过不了几年,她就会死去了,感情消散便不能勉强,难道你不明白吗?因此知道徐夫人的时候,她比任何人都更高兴,人世间的无可奈何,其实对她反倒是最好的安排。这些事,我都心知肚明。”
真是见鬼,于观真居然一时间觉得很有道理,他仍是不能置信,勉强道:“纵然如此,那……那好吧,令堂离开了令尊,你很生她的气,我现在已经明白。只是你又为什么对你父亲那般冷漠?”
“我娘离开之后,他痛不欲生,朝堂压力更巨,我本来是对他十分关怀,毕竟他是我仅剩的亲人,又没有犯任何错。”崔嵬缓缓道,“不过再没过多久,他就娶了徐夫人,对这个女人纵然没有对我娘那般好,可他仍是竭尽所能地给予了她体面、尊严,还有权力,很快又有了个孩子。”
于观真想起崔明之方才所言,心下生疑,可仍是问道:“你因这个而责怪他?那你为什么不说?”
话才出口,他突然就想起了答案:崔嵬要是在意,那反倒好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崔嵬奇怪道:“当然不是,你们怎么总问相同的问题?以为我是嫉妒、不甘、怨恨,其实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我并不在乎。他有了自己美满的家庭,同样背叛了与我娘的那段感情,本质上他们做了相同的事,于是我谁也不再偏爱。至于徐夫人,她又与我无关,得宠也好,失宠也罢,都无所谓。”
当然因为我他妈是正常人啊!
“这……”于观真简直听得瞠目结舌,他听出崔嵬的意思,才更觉得恐怖可怕,“可按你的说法,你父亲没有对不起你母亲,他们当时已不是夫妻了。”
崔嵬道:“这句话我也已听厌了。好似有个人先离开,或是先死了,另一个伤心过后,就可以再过自己的生活了,去与新的人在一起了。”
“自然如此。”于观真抱着手臂,显得略有些戒备,“难道不是吗?人总得向前看吧。遭人背叛,走出阴霾,遇到两情相悦的人,有什么不好。”
崔嵬只是漠然地看着他:“我不在乎人间的关系,夫妻也好,情人也罢,我在乎的是情。如果会因为一个人死去,或是背叛,甚至是放弃就转而投向其他人的怀抱,只不过是前后放弃这段情感而已,既然如此,那本质有什么差别?”
“因为对方已经不会回应了,对方已经不是那个合适的人了。”于观真坐在蒲团上,明明是三月的天,他却莫名觉得有点寒意,“如果之后要携手一生的人已经不在,那孤独地困死自己根本毫无意义。”
“这是生意不成。”崔嵬反问他,“既要得到,也愿意回报,充其量是有良心的商人罢了,情是如此廉价的东西吗?情本来就是这世界上最恶毒的东西,不管你愿不愿意,想不想要,当你痴爱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是美丽丑陋,高尚卑鄙,生或者死都是一样的。既然可以挣扎几日就放弃,那说明两人都并非真情,只不过是当时合适、当时喜欢,这又怎么称得上爱。”
“你那些所谓的两情相悦,给自己留下充足的余地,无非是一时迷恋,一时情热。”崔嵬冷冷道,“要是发昏到成了亲,便成永久的捆绑,成了另一个人的私有物,再无当年的热情,只剩下互相消磨彼此来过活。运气好一些,这人便不讨厌,还可做朋友相处,运气不好,恩爱成仇,各奔前程,人世间比比皆是。”
于观真喃喃道:“你竟是这样想的。”
他居然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词汇,最终只能问道:“难道你期望你爹一直绝望地爱着你娘吗?就像现在这样。”
“我已经说过,那是他的选择。”崔嵬开始有点恼怒地看着他,好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迟钝,“他要过新的生活,要做什么事,我并不干涉,也不会评价对错。只是他得到了新的妻儿,却要求我如往常一般,你不觉得过于贪婪吗?”
于观真终于明白了,他轻声道:“你并不是出于怨恨或是其他种种原因,只是……”
只是当他们的爱消散时,崔嵬作为结合的造物,也同样公正合理地抹去了自己对父母仅剩的情感。
崔嵬道:“只是公平而已。”
“可是他对你娘仍旧如此。”于观真低声道,觉得做噩梦的应当是自己,“他的确娶了新的妻子,有了新的孩子,对你娘的爱意从未淡过。”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为了辩解说出这样的话来,听起来也未免过于人渣了些。
“那又如何呢?”崔嵬淡然地问他,“这便不是背叛了吗?他试图放下,却无法放下,只不过是选的这条路走得太艰难,可毕竟已经选了。他如今的模样,无非是又多背叛了徐夫人而已。”
“你不觉得自己太严酷了吗?”于观真皱眉道,“他那么期盼你……”
于观真在这时候已经明白崔明之为什么说希望都是自己的错了,要是如此,起码他还能够明白根源在何处,然而他已经凄惨地意识到,造成自己如此境地的,是爱妻那颗自由的心,她的情意已经消散,来得轻飘,去得也容易。
他宁愿真相是阿灵憎恨自己无能为力,也不愿意对方是真的无牵无挂。
崔嵬虽不薄情,但却另一种极端的冷酷严苛,他们母子俩简直都是怪物,将崔明之的情感吞噬殆尽,又将他弃之如履。
当崔嵬展露出这种冷酷的公平之后,崔明之才真正感到了绝望,因此他才会说,你从来只属于你自己。
这并不是他的儿子,只不过是生活在他儿子身体里一个超然的存在。
于观真忍不住生出怜悯之情。
崔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很快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缓慢而充满讽刺意味地开口:“期盼便可得到回应吗?众人祈求满天神佛之时,小石村的人得到师兄的庇佑时,沈秀娥请求我们时,我们就一定要有所回应吗?那为什么世间苦难永远在发生,为什么师兄期望信任时惨遭背叛,沈秀娥只是期盼的话,如今又能知道真相吗?”
“期盼是世间至为无用之物。”崔嵬大约也受到了梦幻泡影的影响,往日他绝不会说这么多话,也绝不会如此放开自己的情绪,“你我素昧平生,互无恩仇,当初你我比试,我身上剑伤至今难以愈合,你也是如此,甚至不惜将虺炼化于自身,岂非就是他人期盼的结果!”
“我为何一定要随别人的想法,别人的意愿,甚至是世间的常理来行动。”崔嵬冷冷道,“你们也忒多情了!”
说罢,他竟甩袖离去。
于观真一时语塞,呆坐在原地,久久难以回神。
这还是他们两人认识以来,崔嵬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次,即便是谢长源出事时他悲痛欲绝,也很快就冷静下来。不光是他,就连于观真自己也一样,恐怕是在梦幻泡影之中受到了影响,导致两个人都显得格外不同往常。
他们相识不久,交情其实并不算深厚,更何况还是敌对立场,现在虽是中立,但难保以后会不会红名。
这次意外进入梦中得知崔嵬的身世,已是不该,如今又过分交浅言深,更是糟糕。
于观真只感到一阵阵的心烦意乱,他想到方才所见到对方残酷刻薄的一面,与平日那个寡言平静的的君子截然不同,甚至隐隐约约透出一丝疯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