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93)
“哦。”莫念垂眼:“关我屁事。”
“我只是想告诉你,并不期待你回应什么。”沈执道:“我已经准备好这辈子都得不到你的谅解,并且也决定用余生补偿。”
莫念摊手:“能得到沈总的终身照顾,真是受宠若惊。但我更建议你抽空去上东区的酒吧里坐坐,大概率能找到接下来六个月的玩伴,然后再把刚才那些话原封不动送给他。”
沈执皱眉:“我不可能对第二个人这么说。”
“啧,恐怕沈总未必有自己想得那么深情。”
莫念直截了当地戳穿:“我猜阁下当年也对我哥山盟海誓过,现在怎么上赶着要把下半辈子许给我了?”
“我......”沈执一时语塞:“那时候是我没想明白。”
“好了好了,”莫念打断对方。
他一方面懒得继续掰扯,另一方面也认为沈执的确病得不轻。再任凭他这么疯下去,谁知道能惹出什么事来。
沈执的父母起先对他们两人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深信儿子迟早会玩腻。现在人都追到美国来了,说明问题相当严重,八成要出手干预,他自己和沈执再有半点纠葛都是往枪口上撞。
——对了!莫念灵光一现。
据他所知,沈连桦从来在家里说一不二。既然自己镇不住场面,或许能借一借旁人的威风。
“你父亲知道你在美国做的事么?”莫念道:“我好心建议你留意一下自己回国之后的处境。这一年以来已经发生过太多意外,沈董事长恐怕会对你有些看法。”
沈执皱了皱眉。
一见对方露出这种表情,莫念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然而下一秒,沈执却轻笑一声,目光从莫念身上移开。
“连你也这么说。”
沈执抬眼望了望,看着冬末的天色清澈透明,偶尔掠过飞鸟,和自己的心情相当不搭:“无论我做什么,事情总会这样发展。由父亲划定人生轨道,然后被推着向前。我常常想要反抗,然而兜来转去,最终却又总是回到那个早已经被标记的终点。”
“你或许不知道,小时候,我卧室的四角都被装上了监控,就连换衣服也被看着。体罚是常有的事,跪在门口挨鞭子,疼得半夜在床上打滚。”沈执呵出一口白气:
“后来逐渐变为限制活动范围,冻结银行账户。有段时间,父亲甚至在我车里也装了隐藏摄像头,某次洗车的时候才发现——我至今仍不知道他保留了多少录像。我看似有很多选择,其实到头来只有一个。”沈执沉着声音道。
莫念默然。
抛开卖惨成分不谈,他突然有些理解沈执的那股疯劲儿从何而来了。常年被沈连桦过剩的控制欲所笼罩,沈执的人格始终不被允许完全独立,因此人生也被定格在成年以前。
某种程度上说,尽管如今功成名就,这个男人其实从未真正成熟。
他的灵魂始终在动荡的青春期徘徊,一遍遍试图荒唐乃至惨烈地证明自己的存活,以摆脱头顶那片阴云。
但事实证明这全是缘木求鱼,就像曾经的自己。
莫念短暂地产生了一丝怜悯,但他决定袖手旁观——毕竟这个世界对美貌和财富总是格外宽容,与其考虑沈大总裁在背地里逐渐扭曲的未来,倒不如先心疼身为普通人的自己。
“你所谓的唯一选择,对于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而言和中彩票头奖没什么区别。”他道。
“谢谢你的故事。但抱歉,我如今一无所有,没资格对你报以同情。如果你执意要给予什么补偿,那么也请你略微考虑我的处境——别将我仅剩的自由一起夺走。”莫念言辞恳切。
沈执的眉头纠结在一起。他嘴唇嗫喏着尝试说些什么,却发现连开口的立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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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最近越来越发现,当一个人性格扭曲,在其原生家庭中往往有迹可循。
第93章 债
莫念急匆匆地踏步向前走去,沈执仍默然在原地站着。
他随便找了张长椅坐下,发现身边还躺着一只喝剩的纸杯,被捏得很瘪,盖子不知所踪。
刚才说上一辈对自己前途的摆布,说未来缺少选择,全都是真的。换做平时,沈执不可能随意透露这些,然而刚才看着莫念被树荫稍稍遮挡住的沉静面孔,他突然忍不住要开口。
因为莫念总能看透他。
纵然自己在旁人面前有千百种光鲜的矫饰,在莫念眼中却始终是赤裸。
父母视他为脸面,员工视他为领袖,商场上的人视他为对手,莫愿则将他当成关系略别扭的朋友,因此沈执必须时常在不同角色间切换,否则将面临诸多风险——这也是他曾全部经历过的——比如惩罚、决裂,或者股价跳水。
“太奇怪了,这可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他们笑道。
他由此畏惧袒露心思。成本太高,他知道没人接得住。
当然,这没什么不妥,人活着总该趋利避害。可这么多年走过来,沈执偶尔也会觉得哪里不对劲。
当身边的所有人都戴上有色眼镜,他便无法通过他们得知自己本来的模样。唯独莫念,从头到脚看遍了他身上好坏,也只当他是“沈执”而已。
事已至此,何不试着说实话?
莫念应该......会理解吧......
于是就在莫念抬头的一瞬间,沈执清楚地看见对方眼中的自己——一个学生装扮的青年人,在异国街头踌躇着,困惑、不安、焦躁,还夹杂着一丝希冀的情绪。
他一股脑说了许多,然后等待审判降临,直到对面的人点点头。
“谢谢你的故事。”“但我没资格对你报以同情。”
青年原本沸腾的情绪迅速得以平息,如同季风涌入干渴的荒原,甚至并未因为被拒绝而流露出过多遗憾。
他知道,自己抛出的部分真实被人接住了——而后又轻轻放下,什么也不曾带走,只当作落叶拂过他的肩膀。
沈执把脸埋进双手,感受到鼻息带出的潮热空气反扑在脸上。
小念......他喃喃。
他真的把我丢下了。
头也不回。
美国人口远比国内稀疏,在冷天经常处于撂棍子也打不着一个人影的状态。沈执在街边闷坐到傍晚,竟也没几个人从面前经过,更别提询问他的精神状况了。
抬眼才发现天色已经擦黑,有零星几盏路灯亮起。
他站起身,感觉有些晕眩,估计是长时间空腹导致的。
之前他和经常合作的一位投行行长小聚,对方闲聊说,最近正在回顾学生时代看的某狗血韩剧,里面的男主角起初对痴情女主嗤之以鼻,爱上女主之后又开始穷追猛打,两人来回拉扯,最后因为男主罹患癌症而冰释前嫌,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哈哈,怎么样,很老套吧?”
行长女士笑道:“以前感动得不行,现在看着滑稽得很。主要矛盾不解决,却指望老天爷来牵红线,哪里有这种好事?”
沈执也笑,心中却尴尬,还以为她指桑骂槐。
某个脑子发热的瞬间不是没考虑过放出消息,让莫念以为自己身患绝症、生命垂危,然后抽空来国内看他。
可惜他三餐都有营养师密切关照,每日下班健身,年末按期体检,压根儿没有得绝症的机会,说出去只当是谣言。
何况就算真得癌症、遭遇车祸又如何,莫念铁了心与他老死不相往来,等他坟头草高两米,莫念只怕已经和新欢在美国领证了。
妈的......
光是想想那个场景,沈执都要气得呕血。
可当下也实在没法立刻转变局势。自己早晨被表兄拦在机场,要求去家里借宿一晚,有些事还没安排妥当,等明天再想办法吧。
他迈步要走,身后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执心头一动,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莫念?
正当他纳闷,又发现莫念身边跟着另一个人,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女生。两人正迅速向校外走去,女生神色焦灼地解释着什么。再向后一看,似乎还有三人在远远地追赶,场面热闹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