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124)
云霭黑眼圈浓重,眼镜歪在一边,布满褶皱的连帽衫像块旧抹布似地挂在身上——显然出门得相当仓促,没来得及整理仪容。
莫念猛然看见对方一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尊容,差点没把牙膏咽下去,忙招呼她进来,自个儿跑回卫生间火速完成洗漱。
等他再走进客厅,云霭总算扶正了眼镜框,但人还是恹恹的,手边躺着一束娇艳的鸢尾花,更衬得她面如死灰。
“我的祖宗,你又跟策划吵架了?”莫念问。
云霭在项目组里专攻程序,将游戏剧情大纲移交给策划组进行扩充。但策划组成员对剧情的理解与云霭有偏差,且往往由于过剩的创造力给出些难以执行的提议,双方难免起摩擦。
上周云霭就章节之间的衔接方式跟策划组长拍了桌子。原本是小问题,但两人性子急,越吵越激烈,最后竟失手摔碎了一只马克杯。
——组里一直有人议论莫念与云霭,说他们俩和是同学,出什么事铁定抱团取暖,策划组长为此也嚼过舌根。
看热闹的伸长了脖子等着策划组长挨批,结果莫念闷声扫干净地上的瓷片,把两个人领出去谈话。
他从头至尾一句重话都没说,只冷下脸要求双方在今天下班前明确彼此工作时的困难,两天内敲定更合理的对接方案。完事莫念又做自我检讨,表示自己没能及时关注组员的动向,请他们见谅。
“希望这个杯子没白碎,给我们改正各自错误的契机。”他道。
云霭自是没意见,只听说策划组长在门外涨红的脸直到下班都没再白回去,往后对云霭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莫念这会儿只当组里又出了类似的问题,自己还得准备第二场“话疗”。
结果云霭摇头。
“托您的福,我跟孙驰相安无事。是我自己的事。”
“纵火案上周庭审,云扶的纵火罪名成立,我父母是从犯,三个人下周会被引渡回国,同时准备赔偿——数额相当大。”她道:“我昨晚一宿没睡着。”
云霭苦笑:“沈总请的岳律师真是专业,之前见面的时候交流了计划,她完全有把握让他们从重量刑。不过我后来还是请她高抬贵手了......我对这一家子算是仁至义尽。”
“啊,”莫念愣愣的,应了一声表示知情:“事情总算结束了。”
他本打算说“你可以放心点”,但转念想想坐牢的毕竟是云霭的家人,她到哪里放心去?于是硬生生把话头掐断,摸了摸下巴,装作思考的样子。
“真快,像做梦一样。”云霭完全忽略莫念的动作,呆愣了几秒:“我在休庭前最后与他们对视了一眼,看得出他们恨透我了。可我又有什么办法......难道想活下去也有错么?”
莫念默然坐在云霭身边,轻拍她的后背,就像当天在火场前做的那样表示安抚。
“罗素曾说,‘若理性不存在,则善良无意义。’”他道:“一味地逆来顺受并非善举,而是纵恶。这对你自己和你的家人而言都是坏事,他们迟早捅出天大的篓子。”
云霭点头。
“凭我个人的能力是没法让他们回归正道了,接下来就交给狱警吧。”她叹了口气:“其实,我真得感谢他们犯下这桩案子,彻底断了我的念想。我往后......或许再也不会梦见自己推开老家那扇房门的情景了。”
莫念注意到云霭手边的那束花。
“这花挺好看,”他笑了笑:“迈克送你的?”
“不是啊,”
云霭一脸茫然:“那小子及时支付课业辅导费就谢天谢地了,花即不能吃又不能穿,我收它做什么。我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束花被摆在门口,顺手捎进来了。”
她低头看见花束中插着一张卡片,取出来念道:“‘知道你不会收,那就请把花留在门口,假装我仍能每天与你相见——S先生’。”
云霭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当前的确有位姓氏里带“S”的男士,追莫念追得死去活来,这花必然是他送的。
莫念的神色倒平静得很,他也和云霭一样猜到了花是谁送来的,心想自己昨天就不该嘴欠说那一句。他拨弄了一下鸢尾挂着露珠的花瓣,抄起花束向门口走去。
云霭耸了耸肩,估计垃圾桶即将成为这束花的归宿,又想起先前提到沈执帮她请律师的事,开口道:
“话说念哥,我已经了解过律师的咨询费,打算以后如数还给沈执,免得以后让你为难。”
莫念拧动门把手,摇头:“了解事件的原委、并在案发第一时间请一位本地律师为你争取最优结果,只有沈执能做到。我默许了他的行为,所以欠下这份人情是必然的。但他目前要做好人,还没打算拿律师的事情对付我。”
“说到底,这是我与沈执之间的事。如果他以后要收回这份人情,我会偿还,你不用掺和。”他又道:“当然,前提是他提出的要求相对合理。”
“念哥,”云霭望着莫念的背影,眼睛晶亮,小声道:“你如果......是我亲哥就好了。”
莫念听见对方的轻语,低眉一笑:“朋友好做,亲哥可不好当,我目前恐怕还没这个能耐吧。”
房门打开的瞬间,云霭注意到莫念停下了脚步,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有些难以置信似地眨了眨眼。
“我家周围......昨天是这个样子么?”他皱眉。
云霭忙跟过去瞧,没发现什么奇怪,问:“怎么了?”
莫念喃喃:“我记得道路两边房屋的院子里都是杂草,现在怎么......”
种满了鸢尾??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还躺在自己怀中的花束,又看向那些花园中的植物,发现二者完全相同。
繁密的紫色花丛向视野两边恣意延伸,如同沿路铺开的绒毯,借着晨风送出清冽而淡雅的香气。
这片骤然出现的紫色海洋带来了强烈的感官刺激,莫念竟一时失神。
凭当地政府的效率,绝无可能在一夜之间改变住宅区的植被,肯定是私人行为。他掏出手机,却发现没收到任何新消息——看来送花人为了避免遭受冷遇,有意设计了一出“巧合”。
云霭见莫念悄声把手机放回兜里,与花束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好像其中藏着张其他人的脸似的,咋舌道:
“可惜了。”
随后那束无辜的鸢尾便被扔在了院外。
云霭眼见着一辆自行车从花茎上驶过,将其深深碾入石板路的缝隙间,凭良心又觉得浪费,笑说:“说真的,念哥,花还是挺好看的。非得扔掉么?”
莫念原本正背着包靠在门框上提鞋,闻言也不知怎么停顿了半秒。
云霭此话戳中一个被他自动忽略过去的细节。
段谦送来的黄玫瑰被他放在客厅,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明白两人的关系始终可控;他明明喜欢鸢尾,却认为必须丢弃,仿佛多留一会儿就会发生某种可怕的事情——即使当事人能对他构成的威胁已经很有限。
“你为什么要跑?”
沈执那晚夹杂着潮湿海风的问询在耳边断断续续响起,电流似地贯通莫念的神经,让他心头蓦地抽缩。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数月来绵长的麻木以及不时迅疾闪现的暴怒、愤恨,其表象下似乎还存在另一种解释。
他打了个寒噤。
真特么离谱......莫念胸口闷得慌,伸手扯了扯领口,好让呼吸顺畅些。
“唐志那边有新动作么?”沈执问。
“一切按事先预想的进行。”高玉琢略微支起身子,向对方面前的杯中注入茶水。沈执见状伸出两指,在桌面上轻敲两下,按品茗的规矩以示谢意。
二人身侧,一只倒流香炉自炉身的孔洞中汨汨地流泻出数股白烟,在桌上汇成一小片云雾,边缘正巧拂过高玉琢的袖口。
这里是高玉琢最钟爱的茶室,大多数时候用于自我放松。但现在介于没有比这里更僻静的谈话地点,她也只好割爱与沈执共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