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98)
他拽了下警察的手,指着花园说:“那是我爸爸的花园,你们不要拔他的花,他会生气的。”
警察什么都没说,一把将他抱起来走向一辆警车,然后把他放进车里,对坐在驾驶座的警察说:“把他送回家。”
警车开向大门,经过花园时,周颂看到迟辰光就站在花园里,脚边是狼藉的泥土和花枝,迟辰光双手被戴上手铐,两名警察抓着他的手臂。
他用力拍打车窗,大喊:“爸爸!”
迟辰光似乎听到了,他抬起头看着警车,警车的灯光在他脸上闪烁,像是在他脸上抹了两道浓重的油彩。警车很快开走了,把那间闪耀着警灯的别墅远远丢在山野间。直到很久之后,周颂才知道那是他见迟辰光的最后一面。
警方从迟辰光的地下室救出一个名叫文咏珊的女人,她被迟辰光绑在地下室长长的木桌上,双手双脚被绑住,衣服被脱光,身体每一处的骨节衔接部位都被画上红色的线条,迟辰光会严格按照这些线条去切割她的身体。警方冲入地下室时,迟辰光已经锯掉了文咏珊的右腿。
随后,警方发现了挂在地下室墙上的其他受害者的照片,从花园里挖出了她们的残肢,一共七名女性。物证齐全,迟辰光无法狡辩,供认了自己的罪行。
迟辰光身上血债累累,等待着他的将是死刑,但是他却在上庭之前死于非命。迟辰光连环杀人案侦破后,迟辰光被转进看守所,于进入看守所的第一天夜晚被害;有人把削尖的牙刷插入他的喉咙,捅穿了他的脖子,最终抢救无效,死在了手术台上。
至于幸存者文咏珊,案发时她刚过十八岁生日,被警方找到时已经被迟辰光锯掉了右腿。她亲眼目睹自己的腿骨被迟辰光用手锯一点点割断,那一幕给她留下了强烈的精神刺激,即使后来得救了,她的灵魂也一直被囚困在那间地下室。医生说她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她的自我保护机制将所有感官封闭了起来,变成一只用人皮缝制的玩偶,丧失了自主的思考能力和行动能力。
文咏珊本来由寡母照料,但是母亲于十年前死于脑梗。母亲死后,她被送到疗养院,在疗养院生活了十年之久。
周颂从未想过他有生之年还会与文雨珊见面,从疗养院回来已经过去了一整天,但是他始终无法忘记邵东成看文咏珊的眼神,那是一种兴奋的、狡诈的、残忍的目光。他曾在澳洲和朋友一起去狩猎,他们围猎一头野猪,那是一头浑身长满黑色鬃毛,尖嘴獠牙的野兽。它的眼睛是绿色的,在它眼中,它不是猎物,人类才是,枪声不能吓退它,只能使它狂躁又亢奋,它低吼着冲向猎人,眼睛里漂出一圈绿光,那是充满兽性的目光。邵东成让他想起了那头死在枪管下的野猪,因为他们有相似的眼睛。
他的直觉告诉他,邵东成认识文咏珊,至少是见过她,否则他的反应不会如此剧烈。至于他和文咏珊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故事,这是一个迷。他无法对邵东成和文咏珊视而不见,所以他决定解开这个谜题。
街角的咖啡店可以望见街对面的公安局,周颂在餐厅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他等的人才姗姗来迟。韩飞鹭推开店门走了进来,在大厅略一张望,看到周颂坐在靠墙的卡间里,抬脚走过去坐在周颂对面,把拿在手中的手机和墨镜放在桌上,道:“抓紧时间,有事说事儿,我待不了几分钟。”
周颂明知故问:“很忙吗?”
韩飞鹭掂起水壶给自己倒水:“马上季度末了,有些案子得赶一赶。你到底有什么事儿?非得把我叫出来,死活不肯在电话里说。”
在他来之前,周颂已经给充分好了心理建设,但是当着韩飞鹭的面,还是难以启齿。韩飞鹭倒了一杯红茶,又往里夹了几块冰,还是没等到周颂开口,于是他皱起眉看了周颂一眼,示意周颂快点说。
周颂也把杯子端起来,刻意不看他:“迟辰光的案子,是你爸办的吗?”
韩飞鹭刚喝到嘴里一口红茶,顿时如鲠在喉,瞪着周颂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咕咚一声把茶咽下肚,把杯子搁在桌上:“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儿。”
刚才他拿杯子的手抖了抖,水溅出来打湿了他的手。周颂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他,道:“随便问问。”
韩飞鹭心里清楚,周颂绝不是随便问问。他知道周颂一直以来都很回避迟辰光,更别说谈论迟辰光的案子,迟辰光是他人生的阴影,是他心里的脓疮。若非必要,他绝不会自揭伤疤。
韩飞鹭:“出什么事了?有人找你麻烦?”
虽然周颂心里明白韩飞鹭只是在关心他,但是迟辰光像是压在他肩上的重担,沉重地让他抬不起头:“没有,我想知道当年他落网的细节。我只认识你一个警察,只能来问你。”
韩飞鹭酌字酌句道:“那是十五年前的案子,我没看过案卷。现在案卷封档在市局资料馆,估计不好找。”
不知他是不是蓄意推辞,周颂不愿多想,反而因韩飞鹭的推辞而松了一口气:“那就算了,我找别的办法。你不是还有事吗?去忙吧。”
说完,他扭头看着窗外的人行道,始终没有勇气正视韩飞鹭的脸。
韩飞鹭若有所思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手机出去了。
周颂以为他走了,缓缓长吁一口气。却看到韩飞鹭站在人行道上打电话,讲了大概两分钟左右,然后挂断电话折回来了。
周颂连忙坐直了,保持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韩飞鹭回到他对面坐下,把剩下半杯红茶喝干了:“买过单没有?”
周颂:“没有。”
韩飞鹭抬手叫来服务员付了钱,然后拿起桌上的墨镜:“走。”
周颂愣了一下,韩飞鹭已经大步走远了。他起身跟上韩飞鹭,走出茶餐厅站在路边,韩飞鹭的越野车很快开过来停在他面前,他上车坐在副驾驶,系着安全带问:“去哪儿?”
韩飞鹭道:“找个知内情的老警察。”
他被韩飞鹭领到城东一座小区。小区内部有一片大广场,被绿树浓阴包围,聚集了许多本小区的住户,大都是老年人和孩子。广场中央站了一个由几十名大妈组成的方阵,正随着叶倩文的老歌翩翩起舞。广场周围建了一圈游廊,廊下摆了几张象棋桌,每张象棋桌都坐满了老头,还围了一圈看棋的,氛围热闹哄哄。
一个穿白色背心,摇着蒲扇的老年人看见韩飞鹭,笑道:“小飞回来了。”
韩飞鹭笑道:“回来了张叔,我爸呢?”
张叔用蒲扇指了指游廊里面:“在桌上呢,老地方。”
韩飞鹭:“行,回头聊啊叔。”
周颂初来乍到,紧跟着他穿过长长的游廊,走到最后一张象棋桌旁。韩飞鹭跟一圈老人打了招呼,然后把手搭在一个穿白色绸衫的老人肩上,道:“老韩,你这把要输了。”
韩玉良把手里的象棋啪嗒一声拍在桌上,道:“你不来我也输不了。”
他拿起靠在桌角的一根拐杖,撑着拐杖站起来,往后一回身,看见了周颂。
韩飞鹭搂住周颂的肩膀,道:“这小孩儿就是周颂,你还记得他吗?”
他盯着周颂的脸辨认了一会儿,笑道:“记起来了,一转眼长这么大了。”
看到韩玉良的脸,周颂脑中某个记忆片段顿时清晰了起来;迟辰光被捕当晚,有个上了年纪的姓韩的警察把他领下楼,又把他抱上警车,那个警察的确是韩玉良。十五年过去了,韩玉良的变化并不大,只是白了鬓角,脸上增了几条皱纹,依然像一个潇洒的壮年人。
韩飞鹭问:“咱回家还是在这儿找个地方?”
韩玉良道:“回家回家。”
韩飞鹭搀着韩玉良走在前面,周颂跟在他们身后,发现韩玉良的右腿行动不便,膝盖似乎无法弯曲,走起路来很僵硬,所以他拄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拐杖。
他们走进一栋单元楼,乘电梯到了19楼,一梯两户的楼形只有两扇入户门,左边那间1901就是韩家。韩家本落在一座没有电梯的旧小区,韩玉良长了年纪,爬楼梯越来越不方便,所以韩飞鹭主张把老房子买了,自己拿出前三十年所有的工资存款,加上卖了老房子的钱买了这套一梯两户的电梯房,给父母养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