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63)
周颂道:“不,我指的是......遗书之类的。”
韩飞鹭那边很吵,也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遗书?兰岚的遗书?”
周颂走到了楼梯间,楼梯间很暗,贴着冰冷冷的灰色瓷砖的墙边站着一只红色的水桶,里面竖着一根拖把,拖把朝上,蘸满了水,水珠一滴滴往下砸,汇成一条脏污的小溪。溪水流到周颂脚边,他往后退了一步,却看到脏水里出现一双赤脚。抬起头,看到兰岚站在他面前,眼珠凝黑,面色青白,脖子上缠着一根绳子,对他说:“你已经找到我们了。”
这幻象只存在于须臾之间,保洁阿姨走过来提起水桶,把污水拖干净,提着水桶下楼了,楼梯间空空荡荡,阴暗寂静。
周颂倚着墙壁,轻吁一口气:“对,可能是遗书,也可能是一张字条,总之她会给我们一些提示。”
韩飞鹭:“你慢着,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她给谁提示?提示什么东西?”
周颂道“宋彩云,她想让我们找到宋彩云。或者说,她想让我们找到宋彩云的尸体。”
韩飞鹭:“......你确定宋彩云已经死了?”
周颂道:“很遗憾,我确定。而且我确定宋彩云的尸体就埋在那片广场,但是不知具体位置,你们警方又不能无凭无据把广场里里外外翻一遍,所以找到兰岚的提示很重要,有了依据,你们才能去挖尸体。找找床底抽屉之类的地方吧,我猜兰岚早知道自己活不久,但不确定自己会在何时死去,她会把提示提前写好,但一定来不及放在显眼的地方,你好好找找。”
说完,他挂断电话,携着一身阴冷的寒气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但是始终不专心。大约半个小时后,韩飞鹭发来一条消息:找到了。
他看罢,心里的压迫感仍然没有消失。
上午的工作结束,到了午休时间,兰馨邀他一起去公司对面的日料店吃饭,他答应了,和几个同事一起前往。走出大楼。周颂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天的天气很好,天空瓷蓝光滑,像刷了蓝釉的碗底,白云像碗里泼出来的牛奶,坠得很低很低。
田馨等人雀跃道:“今天天气真好啊!”
是的,今天天气真好,但是蓝天白云之下,不远处的街心广场某个角落的地下,一个女人躺昏暗潮湿又肮脏的泥土中,已经沉睡了十年之久。她等待着被人唤醒,也已经十年之久。
日料店生意很好,饭点人更是爆满,田馨提前定好了位置,他们一行人被服务员领到靠里的卡座。几个女孩儿负责点菜,周颂闲着无事环顾四周,无意中看到一个熟人,便向田馨打个招呼,向熟人走了过去。
“兰先生,真巧,我们又见面了。”周颂看着兰兆林,微笑道。
兰兆林独自坐在餐桌前,正静坐出神,发现面前站了一个人,看着周颂的脸迟了片刻才认出他:“是你。”
周颂点点头,问:“我可以坐下吗?”
四人座的餐位只坐了兰兆林一个人,兰兆林道:“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走了。”
周颂不等他说完就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道:“再坐一会儿吧,我们聊聊。”
兰兆林温和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周身笼罩着一层悲伤的外壳,他被这种悲伤折磨的疲惫又懵怔,整个人迟钝了许多。所以他没有理会周颂的无礼,只是自顾自地悲伤着。他明明是一个人来的,却点了很多东西,甚至连梅子清酒都倒了两杯。两年前周颂被朋友拽去过一次同学聚会,在聚会上见到了兰岚,当时他们就在日料店聚餐,兰岚很喜欢日料,尤其喜欢梅子酒。
周颂把面前的一杯梅子酒移开,道:“警察给你打电话了吗?”
兰兆林不回答,但是周颂已经知道了,韩飞鹭给兰兆林打了电话,让兰兆林去警局认尸,兰兆林知晓了女儿的死亡,他此时坐在这里,是在怀念兰岚。
兰兆林还是不说话,视周颂为空气,于是周颂决定给他下一剂猛药:“兰岚死了,是被人谋杀,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兰兆林这才正视他,眼睛里像是被烟头烫出了两个洞,瞳孔边缘是焦热破碎的残骸,此时他看起来很愤怒,骇人的愤怒。
周颂却在欣赏他的愤怒,目光不无戏谑:“那么你此时坐在这里,是在悼念你女儿吗?”
兰兆林:“......你想说什么?”
周颂:“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兰兆林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和手机,想离开餐厅。
周颂淡淡道:“杀死兰岚的凶手是谁?”
兰兆林闻言,登时站住脚步,眼睛里除了愤怒之外又多了点别的东西。
周颂将那杯梅子酒拿起来,放在于自己目光平齐的位置,像是在和兰岚对视:“我知道你见过凶手。十年前的大风天,在那片广场后的小巷里,你见到了凶手。”杯子里是一个被拉宽的世界,人脸扭曲变形,被拉扯到极限,像是风力切开山体后露出的岩石层,显得那么原始、荒莽、野蛮。
周颂又道:“十年前,9月11号傍晚6点左右。你和兰岚没有和宋彩云分开,你们一家人一起回家,经过广场工地的那条巷子,你在巷子里杀了你妻子,我猜你是就地取材,比如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头砸破了你妻子的后脑勺,又比如解开自己的皮带勒断了你妻子的脖子,总之你妻子死了。你杀人时,兰岚就在旁边看着。她没有阻止你,因为她觉得你有句话说得很对:适者生存。宋彩云得了癌症,不适合生存,但是她却不肯放弃自己的生命,导致你们负债累累,如果继续让宋彩云生存,那么你和兰岚的生存空间将无限被她挤压,所以你杀了她。”
他放下水杯,眼前的世界恢复如常,却比荒莽的世界更加光怪陆离,他以看一头野兽的目光看着兰兆林,就像在看自己的同类:“我说的对吗?”
兰兆林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复杂到装填着世间所有情绪,像一盆涮洗了无数画笔的污水。他坐回去,也看着周颂:“继续说。”
周颂道:“你就地埋了宋彩云,就埋在那片工地里。魏春红也埋在那里,她也没有走出那条巷子,是你干的吗?因为她看到了你杀人,所以你把她也杀了?”
兰兆林的唇角微微抽动着,像是想笑,但忘记了该怎么笑,所以看起来更像是在抽搐:“你觉得是我杀了魏春红?”
看到他的样子,周颂心下笃定:“杀魏春红,你没有参与,可兰岚参与了,但是兰岚不是主谋。你埋宋彩云的时候,兰岚就在附近,兰岚目睹了魏春红被杀,但是她同样没有阻拦,甚至帮助凶手掩埋魏春红的尸体。”他轻轻一笑,笑容里满是将凶徒与罪恶拿捏在手中的兴味和愉悦,“你们都把尸体埋在工地,你知道是谁杀了魏春红,也知道是谁杀了兰岚,因为凶手是同一个人。你和杀死兰岚的凶手,早在十年前就见过。”
周颂又看到了那只鸟,那只在狂风中艰难飞行的鸟,它又飞到那条巷子的上空,它俯瞰下望,看到两个人站在黄土飞沙的工地上,互相凝视,他们身边各躺着一个沉睡的女人。很快,她们会像一粒花种一样被埋入地下,但是她们无法开花,只能长满荒草。
兰兆林眼睛里复杂的色彩已经褪去了,甚至褪的过去干净,此时他眼睛里只剩下一片空茫茫的白色,没有一个活人的眼睛里可以荒芜至此,所以他此时看起来不像一个人,他的身体变成仅仅存放魂魄的躯壳,而他的魂魄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幽灵。
兰兆林道:“我很感谢她,她的那笔遗产是我发展事业的启动资金,如若不然,那笔遗产只能用来还债。”
周颂道:“你过了近十年的富裕生活,你的妻子在地下躺了十年,你做的孽反噬到你女儿身上,你女儿因此丧命。你不觉得你应该赎罪吗?”
兰兆林:“怎么赎罪?”
周颂:“告诉我,是谁杀了你女儿,抓到凶手为你女儿报仇。”
这一次,兰兆林笑出来了,而且笑得很轻松:“不可以的,我打拼了十年才有今天的成就,不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