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122)
韩飞鹭回到审讯桌后,检查书记员做的笔录是否完整。
文在州静坐半晌,突然问:“你怎么知道他们看到了?”
这话说的不清不楚,但是韩飞鹭听懂了,文在州问的是警方为什么会知道当晚李菲菲摔下楼梯的一幕被他的孩子看到。想来真是造化弄人,韩飞鹭嘴角勾出一抹不知嘲弄谁的笑意:“你知不知道你儿子文博有记日记的习惯?”
文在州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他摇头失笑,笑得肩膀微颤,像是在抽泣。
与审讯室一墙之隔的会议室里,长桌一侧坐着顾海和穆雪橙,另一侧坐着姚木兰、姚紫晨、以及姚木兰的律师。桌子中间摆着那本从姚木兰家中找到的日记本。
“你为什么说谎?”穆雪橙问。
姚木兰低头玩自己的手指,捏捏这一根,掰掰那一根,玩得很专注,将警察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姚紫晨焦急地推她的胳膊:“警察问你话呢,快点回答。”
姚木兰皱眉躲开她的手,然后抬起头看着穆雪橙,像是才发现对面坐着两个警察,随后很突兀地笑了出来。
穆雪橙:“你笑什么?”
姚木兰:“很好玩。”
穆雪橙:“什么好玩?骗警察好玩吗?”
姚木兰又不说话了,兴趣缺缺地垂下眼睛,继续掰弄自己的手指。
穆雪橙:“你为什么编造出两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你想制造你患有精神疾病的假象吗?”
姚木兰悄悄弯起唇角:“去年我在网上看过一篇报道,国外有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儿,她杀死了同班同学,但是却因为她患有精神分裂而被无罪释放。”她抬眼看向穆雪橙,“我想知道你们是不是和国外的警察一样蠢。”
若不是被周颂叮嘱过,穆雪橙已经信了她的动机,道:“你还在说谎。你根本不是在测试我们警方的智商,你是想帮助文博。”
姚木兰:“我想帮助他什么?”
穆雪橙拿起那本日记本:“文博在里面记录了文在州杀人埋尸全过程,他为自己父亲犯下命案而忧心忡忡,即不忍看到父亲伏法,又担心来日东窗事发,自己知情不报遭受连累。你看到了,你想帮他,所以你骗了警察,撒下弥天大谎。”
姚木兰:“你指的是我骗你们是林林和阿兆杀了李菲菲?可你们没有相信我,反而怀疑到了我身上。我这么做,难道不是害了自己吗?”
穆雪橙:“这就是你的心机所在,你编造出两个不存在的人,坚称他们真实存在,引导我们怀疑你得了精神疾病,就算你当真是杀害李菲菲的凶手,我们也无法追究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未成年少女的刑事责任。”
姚紫晨听到这里,吓得脸色发白:“木兰,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啊!”
姚木兰面无表情,目光冷漠。
穆雪橙又道:“从几个月前开始,你就一直在悄悄收藏文博的东西,这本日记本也是你从他的书包里拿走的对吗?”
她砌词已经很柔软,没有使用‘偷’这个字眼。
姚木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有几分感激。然后她弯下腰趴在桌上,长叹一声气,道:“你说的对,我的确想帮他。他......他很烦恼,我不想看到他那么烦恼,他应该一直无忧无虑才对。”
穆雪橙:“你为什么会想帮他?”
姚木兰微微出神,又想起了去年在操场上,文博严厉地赶走那几个取笑她的男生的一幕,“因为他帮过我。”
门外,周颂站在墙边,里面的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知过了多久,会议室门被推开,姚木兰、姚紫晨、以及律师三人走了出来。姚木兰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周颂,只淡淡瞥他一眼,然后从周颂面前走过。
周颂看着她背影,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他是故意的。”
姚木兰停下了,回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周颂道:“文博是故意的,他故意让你把日记本偷走,故意让你看到那篇日记——他在利用你。”
姚木兰微微一笑,笑容单纯又柔软:“或许是吧,但是我不在乎。”
周颂:“他欺骗你、利用你、你真的不在乎?”
姚木兰摇摇头:“你看到他骗我,我只看到他需要我,他在向我寻求帮助。”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那本日记被她看到不是巧合,她知道她掉入一场处心积虑的陷阱,但是她不在乎,因为她对人性不抱有美好的幻想,她抱有美好幻想的对象只是那个少年而已。就算那少年并不美好,但是在她心里已经足够完美。
这是爱吗?或许是的,这是爱的本质——它不伟大,反而很狭隘;它不光明,反而很阴暗;它不无私,反而很自私;它不美好,反而很沉重。但这份狭隘的、阴暗的、自私的、沉重的、不完美的爱却给了一个同样不完美的女孩儿崭新的美好的世界,在她的世界中,她视泥沼为诗歌,指路灯为月亮。
也许对她来说,文博不仅仅是帮过她,而是救了她。
第31章 搬桌子
离开公安局时已经入夜。
姚木兰站在街边,隔着车流如瀑的公路望着公路的另一边;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个穿黑裙的女人,那女人很奇怪,在夜里戴着墨镜,穿着黑衣,挎着一只黑色手提包,让她想起了曾在某本小说中看到过的报丧的信鸟。
姚木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因为那女人也在牢牢注视着她。自她走出公安局站在路边等车到现在,那女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似乎在等待她,也像是在监视她......律师的车开了过来,副驾驶坐着姚紫晨。律师把车停在路边,姚木兰上车坐在后座,透过车窗往后看,那女人的视线果然追随着她的方向,直到车转过路口,再看不到那女人的身影。
律师把车开到楼下,为姚紫晨打开了车门,还用手挡住了车顶,呵护之情溢于言表。
姚紫晨身姿如柳袅袅婷婷地下了车,向他说了声:“今天辛苦你了。”
律师笑得殷勤又讨好:“只要能帮上你的忙,再辛苦也值。”
姚木兰没有理睬他们,下了车就直接进了单元楼。
姚紫晨歉意地向律师笑了笑,道:“今天太晚了,我就不留你了。”
律师:“你回去好好休息,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她目送律师的车开出一段距离,然后才提起旗袍迈上单元楼台阶。回到家,保姆在厨房准备晚饭,姚木兰在客厅和金毛亮亮玩闹。
保姆见姚紫晨回来了,在厨房里扬声道:“姚老师回来啦,马上开饭。”
姚紫晨一改在人前的柔弱温顺,面无表情道:“琴姐,你先回房间。”
保姆什么都不敢问,关了厨房的火回到房间将房门也关上了。
姚紫晨走到姚木兰身后,抓住姚木兰的胳膊用力把姚木兰拽起来,姚木兰被迫向后转过身的瞬间,她朝姚木兰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姚木兰左脸挨了一巴掌,蓬乱的头发遮住她的眼睛,她把头发往后捋,露出左脸一片红褐色的的胎记。她很平静地看着姚紫晨,眼睛里只有死水般的冷漠。
姚紫晨:“你都做了些什么?”
姚木兰冷冷一笑:“不会比你对那些人做的事更过分。”
姚紫晨:“轮不到你对我指手画脚!”
她的吼声歇斯底里,美丽的面庞被愤怒拉扯成狰狞的形状。
姚木兰似乎看惯了她这幅样子,而且觉得她这模样滑稽又可笑,看向她的目光里又添了一层戏谑和轻蔑:“好啊,我不管你的事,你也休想管我的事。”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无论姚紫晨怎么叫门都置若罔闻。
很快,门外没了动静,她猜是姚紫晨又走了,走到窗前往下看,果然看到姚紫晨的蓝色保时捷从单元楼前开了过去。她早已经习惯了姚紫晨的来去无常。自她记事以来,姚紫晨回家的次数寥寥可数,每次回家也只是住一晚就匆匆离开;姚紫晨对她而言不是母亲,只是一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而且她恨透了自己身上流淌的姚紫晨的血,是姚紫晨给了她丑陋的胎记,也是姚紫晨给了她扭曲、阴暗、畸形、的人格。她讨厌自己的脸,讨厌自己的性格,讨厌自己的命运,讨厌自己的生活。如果她可以选择,她宁愿去做畜生、当乞丐、也不愿意做姚紫晨的女儿。可是她没得选,她只能是姚木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