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大师兄也这样吗(69)
安顿好了夜未艾,他才来得及将视线看向周负雪。
周负雪一直站在门旁,视线追逐着明烛的一举一动,冷漠坚毅的脸上此时全是罕见的茫然,如同迷路的孩子样无措又可怜。
五十年前,周负雪这样的神情就极其能触动明烛,现在明烛性子大变,却依然抵挡不了周负雪这样的软弱攻势,对旁人辛苦筑成的城墙当下被击得溃不成军。
明烛再也忍不住,大步走上前,一把将周负雪抱在了怀里。
这些年来,周负雪身高又长高了几寸,竟然比明烛高出个半头来,他一抱之下有些愣住了。
周负雪却几乎在他扑过来的一瞬间瘫软了身体,微微垂着头将脸埋在他颈窝,全身都在剧烈地发着抖。
明烛心疼得要死,伸出手环抱住他的肩膀,柔声道:“十三。”
在明烛长生灯灭的时候,周负雪没有心痛,在奔波了五十年四处寻找明烛时,周负雪也没有觉得多么绝望,但是当这消失了五十年的“十三”乍一叫出口时,却成了压垮周负雪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剧烈,攀着明烛的手指也越来越无力,直到他听到一声肉体撞在地板上的沉闷声响,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跪在了地上。
五十年的蹉跎,每一次的失望,缓慢得如同凌迟一般,将他的热血滴滴浇熄,坚韧的筋骨寸寸化为血水,唯留一身铁骨依然立在原地。
而现在,这人回来了,他如同枯草一般的皮囊瞬间遍成骨血红肉,而那坚立了五十年的铁骨却如同崩溃的雪山般,四分五裂,溃不成军。
周负雪浑身像是没了骨头一样,连站都站不住,浑身瘫软地跪坐在地上,明烛被他带着也跪了下来。
周负雪想要死死抱住他,但是手臂却无一丝力气,只能抖着手去勾他的衣服。
明烛感受到周负雪那几乎蔓延出来的悲意,眼眶有些发红,轻轻环抱住他,又轻又柔地唤了一声:“负雪,师兄回来了。”
回来了……
周负雪奔波了五十年,一直在找寻那个虚幻的身影,无数次的梦境中,那个红衣少年总会弯着桃花眸,朝他言笑晏晏。
“我回来啦。”
他盼了这么多年,在真真正正听到这句话时,迟到了五十年的委屈和绝望在一瞬间涌上心头,将他麻木的心脏激得一阵钝痛。
痛过后,酸涩随之涌上,将他干涸了这么多年的眼泪猛地汹涌落下。
周负雪死死抱着明烛,忍受不了那磅礴的情感,突然放声大哭了出来。
窗外细雨落下,因为行鸢飞行的迅速,雨滴拍打着雕花的木窗,发出轻微的声响。
巨大的行鸢穿梭在乌云中,广袤天地一片烟雾烟煴。
夜幕降临时,夜未艾终于迷迷瞪瞪地醒来,他动了动身体,诧异地发觉浑身的伤痛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不知道被谁治好了伤。
他从床上坐起来,举目望了望,却没发现明烛的身影。
“前辈?”
行鸢的中层房间分内室和外室,被屏风所隔,夜未艾从巨大屏风绕过去,便看到明烛正外室的小软榻上背对着他往窗户外看,也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明烛微微偏头,勾唇一笑,道:“醒了?好些了吗?”
夜未艾点点头,脸颊有些发红:“前辈又救了未艾一条命,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
明烛笑了笑,道:“说起来,我和你兄长还有些交情,到了长夜山庄我宰他一顿就成了,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夜未艾:“……”
他愣了一下,才小心翼翼道:“未艾……还不知道前辈名讳。”
明烛朝他招招手,勾着夜未艾的下巴,暧昧地笑了笑,道:“小时候你不是很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跑来跑去叫哥哥吗,怎么长大了反而如此生分?”
夜未艾愕然看着他,片刻之后才仿佛想起来了什么,颤声道:“烛哥哥?”
明烛哈哈笑了起来,道:“你终于认出来了?我感觉自己和小时候并没有变太多啊,怎么在你面前晃了那么多天你都没点反应,敢情是忘记了啊。”
夜未艾顿时满脸通红,两只食指交缠在一起绕着圈圈,他讷讷道:“我我我……”
明烛笑够了,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好啦,没有怪你的意思,毕竟我们几十年没见了,如果不是知道你的名字,我也不会把这翩翩少年郎和小时候总是喜欢哭鼻子的小豆丁认成同一人。”
他这么一说,夜未艾脸更红了,讷讷地胡乱说了几句自己都不懂的话,然后一头栽在了明烛怀里。
明烛笑得更欢了。
此时,门被轻轻推开,周负雪端了一杯水从外面走来,看到在明烛怀里不住乱蹭的夜未艾,他瞳子猛地一缩,本能地对夜未艾产生一股敌意。
他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拎着夜未艾的领子将他甩到一边,冷声道:“师兄病了,不要动手动脚。”
周负雪方才痛哭了一通,很快将那汹涌的情绪悉数收回,又重新变回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冷漠神色,如果不是他眼角还有些发红,明烛几乎以为刚才哭成个泪人的人不是他。
周负雪坐在明烛身边,将杯子凑到明烛唇边,道:“师兄,喝点水吧。”
明烛有些尴尬,伸手去接杯子:“我自己来。”
周负雪面无表情,拿着杯子的手稳稳的,明烛扒拉了两下都没接过来,只好借着这个姿势被周负雪喂了半杯水。
明烛嗓子难受极了,半杯热水喝下去好受了许多,他偏过头,示意不要了,周负雪这才将手收回。
夜未艾在一旁看着,小心翼翼道:“哥哥,这个人就是你要找的故人吗?”
明烛这才想起来,连忙道:“对的,这人是我师弟,名唤周负雪——负雪,这个未央的弟弟,未艾,此次我要送他回实沈长夜山庄。”
夜未艾乖巧地颔首,软软道:“周哥哥。”
周负雪对他没有好感,看在明烛的面子上才皱着眉“嗯”了一声,但是一个眼神都没有看过去,十分冷淡。
明烛也看出来了周负雪这些年的性情大变,也没有多想,朝着夜未艾摆摆手,道:“天晚了,你赶紧回去睡觉吧。”
夜未艾点点头,走去了内室。
等到内室没了声响之后,周负雪才冷声道:“我不喜欢他。”
明烛失笑,道:“怎么还和个孩子似的,我只把他当成弟弟。”
他说完之后顿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明烛疑惑地心想,奇怪,为什么我要向他解释这个?
明烛干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你呢?你这个时候为什么出现在首安城,又去实沈国做什么?”
周负雪道:“去实沈国找九师兄。”
却避而不答为何会出现在首安城。
明烛道:“小九?他怎么了?”
“这些年来,实沈国出现过很多修士大能失踪的消息,而最终的结果往往都是死于非命,连魂魄都会魂飞魄散。”周负雪简短道,“上个月九师兄和游女去实沈国游玩,突然不知所踪,五师兄唯恐出事,让我前去查探。”
光阴蹉跎
明烛半个身子靠在软榻上,手托着脸侧,懒散的“哦?”了一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夜未央不管的吗?”
周负雪道:“他也在查,但是却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明烛:“啧,那个废物。”
明烛抬手,用手背贴了帖额头,隐隐觉得有些烫,他没多在意,道:“找到小九之后,便回日照吗?”
说到日照,周负雪立刻想起来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令,说道:“对,找到九师兄就回去,我先告诉师父你……”
明烛突然伸手按住了他的玉令,周负雪抬起头,就看到明烛朝他摇摇头,道:“先不要告诉其他人。”
周负雪:“为什么?”
明烛收回手,偏头看了一眼窗外飘然而过的乌云,轻声道:“已死之人重归于世,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吗?”
周负雪自从重逢之后便一直想要问这个,但是却本能觉得明烛似乎不想提,便一直强忍着没有问出口。
他抿了抿唇,道:“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师兄现在还活着,那就足够了。”
明烛没有动,如同雾气氤氲的眸子看着窗外,声音仿佛要飘散在风中。
“逆天而行啊负雪,”他轻声道,“你就不怕我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吗?”
周负雪一惊。
明烛感受到他周遭骤变的气势,猛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周负雪可能忌惮惊慌的神色。
但是下一刻,他单薄的身体猛地被周负雪紧紧抱住。
这个拥抱不像方才那样狼狈又无力,周负雪宛如一个保护者,将害怕绝望的明烛死死扣在宽阔的怀里,为他将所有的寒冷、伤害都隔绝在外。
炽热的温度源源不断贴着明烛的衣襟钻入肌肤,烫得他浑身颤了颤,瞳孔里还残留着未散去的绝望和惊慌。
明烛茫然地喃喃道:“你……你不怕我吗?”
周负雪手掌抚着他柔软的头发,声音低沉:“我永远不会怕师兄,你是人也好,是鬼也怕,只要还活着便足够了。”
明烛从蔽日崖上来后,这个问题就如同脖颈处悬而未决的屠刀一般,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吓得缩成一团,他提心吊胆了好几日,终于在周负雪温暖的怀抱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哆嗦着伸出手轻轻回抱住周负雪,将脸埋在他怀里:“十三……”
周负雪心都软了,声音放得极轻:“师兄如果不想说那就不说了,负雪不在乎。”
明烛拼命点头:“嗯嗯……”
周负雪伸手勾了勾他眼尾的绯红,道:“师兄倦了吗?”
明烛点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道:“不困不困,我可以不睡觉的。”
周负雪眉头皱了起来,强行将他按在软榻上,道:“怎么可以不睡,你身体本来就弱,再不休息会受不住的。”
明烛拗不过他,只好躺在了上面,只是姿势却不像周负雪记忆里那样手脚伸展开的肆意睡法,反而是双手交缠置在胸前,身体蜷缩成一团,看起来极其戒备。
周负雪眸子暗了暗,他知道这种姿势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虽然不知道明烛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看他方才在底层眼睛眨都不眨地杀人,和现在对外界很明显的警惕戒备,都让周负雪隐隐约约知道,以前那个光风霁月肆意恣睢的大师兄已经消失不见,那飞逝的光阴却是怎么都回不来的。
周负雪又心疼又悲伤,光阴蹉跎,是最无能为力的事情。
他轻轻将明烛背后的长发撩了撩,省得他会压到。
就是这么小的动静,闭上眼睛的明烛却猛然张开,眸子中满是惶恐和警惕。
周负雪眸中满是疼惜,他尽量将声音放柔:“冷吗?”
明烛看到周负雪,眼中戒备瞬间收了个干干净净,他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轻轻点头:“嗯,有点。”
夜未艾已经睡着,明烛也不愿去打扰他拿被子,笑了笑,道:“不碍事的,睡着了就不会察觉到了。”
周负雪一愣,缓慢阖上眸子,将眼中的痛色遮掩住。
在五十年前,明烛何时会这般委屈自己,若是他感觉到冷的话,别说有人在睡觉,就算一群人在睡觉,他也会大大咧咧地冲进去,绝对不会让自己觉得有丝毫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