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车马慢(78)
这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小虫崽,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
林老师的声音还在从耳朵灌进来。
“最近暨州热得不得了,很多小孩都去河边玩。小学三点就放学了,家长根本看不住。”
“本来你妈妈天天要上班,路庭放学回家是去找你爸爸,可你爸爸天天都在打牌,小朋友在牌桌边上哪里待得住,就约着一块儿去河边玩水了。”
“结果那天到六七点路庭都还没回家,你妈妈和大院里的其他家长出去找,才听人说这些孩子们去河边了。家长们觉得不对,赶紧报警,警察沿着河找了三天,才在下游找到了。”
“听到这个消息,你爸爸妈妈就在家里打起来了,我听你家隔壁的阿明说,把家里砸得一塌糊涂。”
“唉,两个人无非就是心里过不去这个坎,互相指责。自从你出去上学,没人照顾你弟弟,你妈妈就辞去了两份零工,家里的收入变少,矛盾当然就多了。可这种事,谁也料不到,既然意外已经发生了,这剩下的人不还得过下去吗?”
“唉……阿昭,你在听吗?”
这些话机械地灌进耳朵,路昭像终于反应过来弟弟落水身亡这件事,一下子捂住嘴,呜呜地哭了出来。
林老师又叹了一口气:“你快回家一趟吧。你爸爸把你妈妈关在家里,今天去政府大院门口闹事要补偿,你弟弟捞上来还在派出所的停尸间搁着呢,总要有人去收啊。”
听到小虫崽的尸体都没人去收,路昭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这就回老家,我马上就回去。”
他挂上电话,抹抹眼泪,连忙往寝室跑。
宋悦正在寝室和王志吹牛,见路昭急匆匆推门进来,神色明显不对,而且一言不发就打开衣柜翻找,便问:“怎么了?找什么东西?”
路昭把自己的身份证和银行存折翻出来,往旧书包里一塞:“我要回一趟老家。”
宋悦和王志都吃了一惊。
他们都清楚路昭家里的情况,路昭自己也总说,在有出息之前是不会回老家的,因为回去了就出不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宋悦起身走过来,把他胡乱收拾的手按住,“你现在也回不去啊,最后一班往南边的火车是下午五点,现在都六七点了。”
路昭动作一顿,颓然地停下了收拾。
宋悦瞅着他:“你脸都白了,先坐下跟我们说说出什么事了,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他扶着路昭在椅子上坐下,路昭跟丢了魂似的,枯坐了老半天,才说:“我弟弟和人去河边玩……”
他的声音止不住地哽咽起来:“……淹死了。”
宋悦和王志都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路昭两手捂住了脸,呜呜地哭出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节哀顺变。”宋悦拍拍他的肩,小声说,“这是天灾人祸,是意外,预料不到的呀。老天爷让这事发生了,咱们就只能接受。”
王志说:“那你明天赶最早的一趟火车回家,我们帮你跟老师请假,请两个星期吧?”
路昭老家太远,来回路上的车程就要一个星期,如果家里还要办丧事,差不多得要两星期才够。
宋悦从钱包里抽出几张二十元的纸币:“你的钱基本都在存折里,明早也来不及去银行取钱了,这些先借给你路上应急。”
路昭抽泣着,点点头。他把现金、证件和存折都放进旧书包的内袋里,又拿了几件夏衣装上,就算收拾完回家的行李了。
“我离开家出来上学之后,家里的情况挺不好的。”他一边哽咽,一边说,“原先我妈妈一个人做着三份工养活全家,整天都在外面忙活,我就在家带我弟弟,洗衣做饭。”
“可是我走了,这些家务就只能我妈妈来做,他就辞了两份零工,家里的收入就少了很多,爸爸妈妈就总是闹矛盾。”
“现在发生这种事……他们在家里打起来了,我妈妈说要离婚,好像要过不下去了。”
宋悦听得皱了皱眉,说:“你爸爸呢?他不工作?也不照顾你弟弟?”
路昭顿了顿,说:“他一直都不工作,天天只打牌。我弟弟上小学,三点钟就放学了,我妈妈这个时候还没下班,本来这个时间段,该我爸爸看着他的。”
他的语气带上了埋怨:“他但凡上一点心,都不会发生这种事。为了照顾弟弟长大,我和妈妈付出了那么多辛苦……现在全都没了……”
王志在旁说:“那怪不得你妈妈要离婚。听你平常说的,他受了那么多委屈都能忍住,肯定是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孩子身上,可这下因为你爸爸的疏忽,一个孩子,还是聪明的雄虫孩子,就这样没了,这么多年积累的委屈怨恨肯定都爆发了。”
他看向路昭:“那你回家要怎么办呢?”
路昭咬着嘴唇,迷茫又难过:“我不知道。我只想回去再看看弟弟,爸爸妈妈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办。”
宋悦也开口:“长辈的事情,咱们哪管得着,你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路昭点点头,擦擦眼泪:“我回去,就先给我弟弟收殓一下。听我老师说,我爸爸把我妈妈关在家里,他自己去政府大院门口闹事要赔偿,我弟弟还在派出所的停尸间里没人管。”
宋悦皱起了眉,有些难以置信:“这和政府有什么关系呀?这、这闹来闹去有什么用?”
王志抱起双臂:“还真有。我们那儿也发生过这种事,父母把小孩遗体摆在政府大院门口,拉横幅,写大字报,最后政府赔了钱,息事宁人。”
宋悦目瞪口呆。
王志一摊手:“本来和政府是没什么关系,可是他们要闹啊,闹就会影响社会安定,政府只能出来解决。”
他看向路昭:“要是这样,我还是建议你坚定地支持你妈妈离婚。这种男人太冷血了,他闹事也就罢了,连自己亲生儿子的遗体都不管。”
宋悦还是接受不了,说:“可能只是一时不敢面对。怎么会有人一直让亲人的遗体摆在那儿不管啊。”
王志说:“你别不信呀。小地方这种雄虫很多的,孩子只不过是他们养老的工具,老婆就是伺候他的佣人。”
宋悦皱了皱眉。
王志又补充:“这些可都是我妈讲的。我家虽然穷,但我妈以前也是个小小的贵族千金,嫁过六七个男人,走过大半个兰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见过,他讲的话从没出过错。”
他转向路昭:“我觉得,你妈妈能顶着压力把你送出来上学,说明他心里还是门儿清的。以前因为你弟弟还小,所以他勉强支撑着这个家庭,现在已经这样了,他应该会有自己的打算。”
他拍拍路昭的肩膀:“你回去,只管帮他的忙就行了。”
经朋友们的一番开导劝解、出谋划策,路昭慌乱迷茫的心总算稍稍安定了一些。
这天晚上,向来倒头就睡的他,几乎一夜未眠,盯着寝室雪白的天花板,想着弟弟,担忧着母亲,辗转反侧,睁眼直到天亮。
第二天清早,他爬起来收拾,王志也早早起床,准备骑宋悦的自行车送他去火车站。宋悦迷迷糊糊爬起来,找出自行车锁钥匙递给王志,又同路昭说了句一路顺风。
王志和路昭一块儿出门,蹬着宋悦的自行车,先去早点店让路昭买了些包子馒头和熟鸡蛋在路上吃,然后一路把路昭送到了火车站。
好在最近不是旺季,又是大清早,车站人不算很多,路昭很快在售票窗口买到了最早一班火车的票,拿着票往检票口去。
王志在检票口外同他挥手:“路上注意安全。”
走进检票口的路昭回过身,也同他挥挥手,然后便匆匆去找站台,登上绿皮火车,按照车票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
不一会儿,火车发出长长的汽笛声,缓缓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