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车马慢(157)
原本他还以为这只是个简单的翻修,现在想来,也是为了个人享受。
他洗了澡,把下一步要如何收集证据,如何向上面反映,好好捋了一遍。
像师父说的那样,最好的办法是让敌人从内部瓦解。
可这些人都是一条利益链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之间能有什么矛盾冲突?
路昭皱眉思索。
如果他们的矛盾点那么好找,想来前面那些来左安县锻炼的干部,也不会跑得那么快了。
他叹了一口气,想着人多力量大,便拿出信纸给宋悦写信。
宋悦走南闯北的,脑子又机灵,说不定清楚这种利益集团的弱点。
写完信,他将信封封好,才去睡觉。
第二天把信寄出去,路昭开始了深入的观察和证据收集工作。
肖立群不给他派工作,他干脆也不主动去要,装作已经放弃进步、万事不管。
半个月后,宋悦托来附近出差的朋友,给他带来了一部照相机和一封信。
信中又给他说了好几件事,说像这样勾结的势力,在小地方一手遮天,杀人放火的事都干得出来,要他一定注意不要贸然行动,最先确保自己的安危。
给他带的这部照相机,是宋悦自己才从国外买的进口货,拿回来给自家工厂打样的,给路昭带过来,是方便他收集证据。
这机器的说明书都是外文的,宋悦给他专门写了个说明书,说这是数码的,不需要胶片。
路昭对照宋悦写的说明书摆弄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搞明白,每天把这小小的机器揣在兜里,四处拍照,别人问,就说这是他的爱好,喜欢拍风景。
看他如此玩物丧志,肖立群更放心了,还让他给自己拍了好几张照片。
只是县里的照相馆没法洗数码相机的照片,所有照片只能存在机器里,洗不出来。
而相机又只有路昭会摆弄,所以没人知道,这机器里到底有多少照片。
他拍下了被小混混打砸的店面,拍下了产业园建设投标的中标单位,还有在工商局查到的,这些单位的法人。
都是郑大虎。
他将收集的证据全部整理起来,写了一封长信,寄到了首都。
可这封信寄出去之后,却像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路昭一直在等,等着上级派专案组下来,彻底整治这里的不正之风。
可好几个月过去了,没有丝毫消息,只有任平飞私下给他寄来的一封信,让他务必小心,保住自己最重要。
路昭便分外小心,每天只在大白天出去,只敢在家里自己煮饭吃。
可千防万防,他没料到,自己的住处失火了。
等他赶回来时,屋里已经浓烟滚滚,路昭心头咯噔一下,立刻就往屋里冲。
身旁看热闹的众人连忙把他拉住:“别去别去!火太大了!”
路昭急道:“我有重要的东西在里面!”
恰巧站在一旁的肖立群听见,也劝了一句:“小路,再重要的东西,也没有命重要哪。”
路昭根本不听,一把推开拦着自己的人,冲进了火场。
众人一阵惊呼,连忙喊着消防员来了没,乱成一团。
不过,没一会儿,路昭就跑了出来。
他满脸黑灰,怀里抱着个小相册,那上头的火应该是刚刚被踩灭,还冒着残存的火星。
围观的众人一愣,没想到他冒着危险冲进去救的重要东西,只是一本相册。
路昭着急忙慌的,把烧坏的相册好好拍了拍,赶到一旁的灯下一看。
相册的封面和扉页已经烧坏了,一眼就看见了那张被烧穿的照片。
他仅有的,方先生的照片。
路昭双手颤抖。
他小心地翻开只剩了下半截的封面,里头的照片也只剩半截了——只有他的半边身子,和方恒胖乎乎的脸蛋。
照片中的方先生,被完全烧掉了。
相册的一页很厚,后面的照片都没事,只有这一张因为放在最前面,被烧坏了。
一旁围观的人看见了,说:“哎呀,全家福被烧坏了。”
这些人不知是看热闹,还是真为他惋惜。
“路县长,您已经结婚了呀,还有孩子了,真看不出来。”
“从来没听您提过呢。”
“您来这儿这么久,您先生也没带孩子来看看吗?”
肖立群伪善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没事没事,只要人还在,照片都可以再拍。”
路昭紧紧抓住了相册,把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消防员赶到时,他的卧室已经被烧了大半,好在别的地方没有被波及。
路昭进去看了看,火势是从卧室的书桌开始的,整个书桌的书、笔记本、信笺,无一幸存。
可他桌上根本没有任何能引起火灾的东西。
家庭火灾一般是从厨房开始的,他的厨房却好端端,一点事都没有。
如此明显的人为纵火,消防队最后却没能给出一个起火原因。
路昭抱着相册,面无表情。
他忍住了最初的怒火,开始仔细地想,肖立群肯定是知道了自己做的收集证据的事。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是郑大虎手下的小混混发现了自己天天在街上游荡,拍他们的照片,觉得有异常?
还是,他寄到首都的那封信的内容,被泄露给了肖立群?
路昭倾向于后一种可能。
因为他寄到首都的信再无后文了。
这事被压下去,本身就说明,肖立群背后还有人。
这下事情可棘手了,他如此谨慎,可还是打草惊蛇。
而除了让上级来查处剿清这帮势力,他一个普通干部,在这里还能干什么?
路昭对着被烧毁的相册发了一整天呆。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警告。
下一次,肖立群烧的就不是相册,而是他路昭。
他路昭不怕死,而肖立群也不怕背人命。
说不定,他通过操纵郑大虎,手里已经有不少人命了。
他们就是这么嚣张,黑白勾结,官官相护,在这人民当家做主的社会,把人民吃得连血肉都不剩。
路昭歇了一整天,才打起精神,把新住处收拾好。
由于原来的那套屋子被烧得暂时不能住人了,他搬到了楼上的另一套空宿舍中,独住一层。
肖立群虽然把他安排远了些,却还要让他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看来对他的忌惮还没有打消。
路昭心里有些杂乱无章,不知该如何下手,继续这盘棋局。
在绝对的优势之前,他还有什么能做的?
他不再贸然行动,沉下心来消停了一阵子,把这里的情况写信告诉了宋悦和任平飞。
没过多久,宋悦就如约托朋友过来,取走了路昭整理好的证据,还有那台照相机。
——没错,这些东西没有被烧毁。
肖立群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些重要的证据,路昭把它们藏在了办公楼的公共图书室里,没放在自己的住处。
路昭拜托宋悦把这些证据都留下备份,并且把照相机的照片洗出来,寄到首都任平飞那里。
可惜,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任平飞的回信。
[上次的举报信再无后文,想来此事干系甚广,勿轻举妄动,注意安全。
证据我已收到,但现在举报无门,为你安危着想,暂且压下。]
路昭深深叹了一口气。
产业园的建设如期动工了。
路昭只是个被架空权力的副县长,在里头根本起不了一丝一毫的阻拦作用。
之前每一个工程的竞标结果他都看过了,可是竞标结果是递交党委会审议,他只是挂职的副县长,不是党委成员,连会议都参加不了,更别说投什么反对票。
而且,这县里的领导那么多,就他一个投反对票,也没有作用。
县里的财政大权握在县长手里,而县长就是肖立群这个书记一手安排上来的,两个人沆瀣一气,想尽办法从国家、从老百姓身上刮油水。
路昭憋着气,看着他们把产业园修得惨不忍睹,路灯装上还没三个月就坏了一半,绿化更加一言难尽,不知是哪座山里挖来的野树,栽也栽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