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求放过(5)
他的话音刚落,梁珏立刻进行无缝连接:“公主,阿六自知罪该万死,得郎主轻罚,已是感激不尽,然而我不在公主身边,一定会有人乘机中伤我,只怕三个月过后,公主心中对阿六只有厌恶,若真如此,阿六情愿此刻就死在公主面前!”
他微仰起头,切切地望着阴城,那一张俊脸上写满了不舍与哀伤,说到最后,一双星眸中似有泪光闪现。
因为梁珏的动情演绎,阴城的注意力立刻从“玉人儿要离开我三个月”转移到“玉人儿竟如此舍不得我”,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心中不禁有些感动,便笑着安慰道:“不会的,我怎么会对玉人儿心生厌恶呢?”
梁珏听闻,险些喜极而泣,呜咽着道:“那就好……”
那副模样令阴城恨不得揽在怀中好好安慰,然而她刚举步,就听晋明道:“现下阿六已与公主说过话了,某该带他回去了。”
刘贤这才想起玉人儿被罚一事,她脸色一沉,就想发作,却听梁珏笑道:“晋兄何必心急催促?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做错事便心甘情愿接受惩罚,绝不会累公主坠了名声。”
说到这里他转向阴城,柔声说道:“公主,珏甫入园便因性子畏缩而不喜于他人,而后自己虽有所醒觉改了些,但终究失之大方。如今得一机会在郎主手下历练,倘若能学到晋兄的几分利落姿态,再回到公主身边服侍,到那时公主再看珏,应能增添一两分风采。”
阴城望望站得有如标枪般直挺的晋明,心想:这人虽长得平常,但姿态确实硬朗,我的玉人儿如此风流美貌,倘若再加上几分朗拓,必定更加迷人。
梁珏看刘贤的神色便知她已意动,于是笑着再加上一把火:“再说,宽弘楼就在园中,什么时候公主想见我了,派人来唤便是。”
阴城心想也对,过得十天半个月,若玉人儿熬不住了,自会递信过来,我便将他抢出,管它什么三月之罚。
如此想着,她便点了点头,道:“既然你愿意在班始手下做事,那也由你,只需记得,凡事不可太劳累……”
刘贤再三叮咛,切切嘱咐,梁珏脸上带着温文的微笑,一一应允,最后在晋明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与公主告别。
沿着小径绕过花树,身后的掬芳阁已然看不见,梁珏的神色变得漠然,方才面对着刘贤时那含情脉脉的模样已荡然无存。同行的晋明暗想:此人果然像郎主说的那般是个滑头。
第9章 喝破
片刻后,梁珏在晋明的带领下到了宽弘楼门口。
秋天的阳光不甚猛烈,晒在身上有一种温柔的暖意,和缓的风如慵懒的美人般款款入怀,带来花草丛中的幽深香气。
班始就站在宽弘楼大门左侧,负手望着远方,神情悠远,似乎若有所思。他今日穿着一件深青竹纹袍服,衬得双眉如剑般英挺,一双黑眸湛然有神,下颌略方,显得分外英姿勃发。
梁珏目不转睛地望着班始,这人的眉眼,真的是和他心底深藏着的那人一模一样……
班始一转眼便看到了梁珏,纵然他向来厌恶刘贤的那一班男宠,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认梁珏的样貌很难令人讨厌。一张白皙如玉的俊俏的脸庞,似乎永远往上挑的爱笑的嘴角,还有那一双含情的桃花眼,非常赏心悦目。
可是,为何这个梁珏每次一见面,两眼都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此时晋明已向班始行过了礼,一回头见六郎仍然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忙用手肘轻轻地撞了撞他,低声提醒道:“快向郎主行礼。”
梁珏如梦初醒,赶紧作了一揖:“阿六见过郎主。”
班始淡淡地“嗯”了一声,问道:“如今你头上的伤可大好了?”
梁珏一怔,而后才明白他在问原本的“梁珏”被人推撞到树上一事,忙答道:“有劳郎主动问,小的已大好了。”
班始眉头轻挑,略带嘲讽地说道:“看来你的人缘可不怎么好,苑中这么多人,就只有你一人有此遭遇。”
梁珏嘿嘿一笑,“不遭人嫉是庸才嘛。”
此言一出,班始神色微动,深深地望着他,道:“是真名士自风流,不遭人嫉是庸才。阿六原来如此文思敏捷。但听着迥异于其他人所作的诗,不如把余下的句子都吟完,好让我品鉴一二。”
汉朝的诗歌简炼朴实,以四言与五言为主,所以班始听到梁珏随口说出的句子便觉得很是新奇。
梁珏差点流下了冷汗。他并不是存心要在班始面前卖弄,只是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出自于以前做销售员的习惯,客户说一句,他便接一句。再说他就是一个伪文艺青年,脑海里面记得的只有几句令自己印象深刻的诗句,但诗的作者朝代什么的统统不记得,更别说将整首诗背出来了。
何况,若今日他的“文采”令班始惊艳,日后难保会经常被要求作诗,难道要他向光子投影求助,将唐宋八大家都抄个遍么?
他做不出这种事。
“回郎主,阿六只记得一句而已。”梁珏苦着脸说道。
班始敏锐地听出了问题,追问道:“你只记得一句?这诗不是你作的么?”
梁珏作出一副迟疑的样子,抬头望了望班始与侍在一旁的晋明,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低声道:“此事事关小人的一个秘密,本来我不敢让别人知道,但见郎主与晋兄俱都光明磊落,想必说出来也无妨,只是要请郎主与晋兄为我保密。”
班始微微一笑,道:“若真的涉及你的私密,那还是不说为好。”
梁珏在心中默默给班始举起了大拇指。好奇心人皆有之,若是别人听梁珏这么讲,多半会叫他快快道来,而班始却完全不上套,反而让他不要讲,当真是一个高手。
梁珏只当没有听到班始的话,开始绘声绘色地讲他的“秘密”:
就在昨日,他被推下了马车,头撞到树上,昏倒在地。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一个拄着拐杖、身穿粗布短袍的白胡子老人不住口地痛骂他,说正是他的懦弱与无知害死了他自己,如今有一个机会让他重新做人,望他好好珍惜。说完,老人举起手中的拐杖狠狠地在他的头顶打了一下,痛得他醒了过来,而后便觉得自己像是被打通了窍似的,看人看事都比以前透亮。甚至有时还会脱口说出一些自己以前完全不懂的话……
班始与晋明对望一眼,两人俱是半信半疑。此人所言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可他刚进府的时候,给众人的印象就是空有美貌,性子却胆小懦弱,否则也不会受人欺凌。但就在他的脑子被撞之后,整个人都脱胎换骨,变得大胆自信,并且聪明果敢,就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此时距高祖开朝不过三百年,文成侯张良与圮上老人黄石公的故事仍在流传,传说中张良就是因为得到了黄石公的指点,才懂得兴邦立国之法。难道梁珏就跟张良一样,结了仙缘,从而变聪明了?
梁珏偷眼看两人的神色,知道他们已信了大半,暗暗松了一口气。“梦中遇仙”这种说辞是他早就想好的,否则他无法解释为何自己的性子迥异于从前的那个六郎,还时不时说出一些时人都不曾听闻的话。
在他的记忆中,汉朝因物质极不发达,无法探知天地间的种种奥秘,时人对神仙心存好奇与敬畏,“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这个朝代。
班始沉吟了片刻,没有继续追问梁珏,说道:“无论是什么原因,变聪明终究是一件好事,上楼坐下来吧,你再跟我说说,那白胡子老人还教了你什么。”
三人便走上了宽弘楼二楼,梁珏走得离班始近,同时闻到对方身上有一种清新好闻的气息,两人鬼使神差地对望了一眼。
梁珏:有钱人就是好,他身上涂的一定是这个时代最贵最高级的香水。
班始:阴城果然很宠阿六,赐给他的熏香竟如此好闻。
两人同时别开眼,心中都有几分不自在。
二楼的书房陈设甚是整洁,靠墙设有一榻,榻前放着一张宽大的黑檀木高案,墙上挂着一把剑,此外别无他物。
因班始早前在此练字,书案右侧便整齐摆放着几个竹简。梁珏仔细看了看,看出是“不为”这两个字,虽不懂鉴赏书法,但基于自己的老板一定要夸的原则,便笑着说道:“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郎主果然志向远大!”
他的话一出口,班始立即转头直视着他,晋明则是先看了自家郎主一眼,然后再望向梁珏,两人心下都颇感震动。
晋明原本以为自家郎主把“无为”错写成“不为”,此刻听六郎说破,才知原来郎主是这个意思。可他跟随郎主已经十余年,都没有明白他写这两个字的含义,这个六郎才见过郎主几次,怎地对他如此了解?
班始今晨偶有所感,心绪不宁,便写下“不为”这两个字,告诫自己要谨慎忍耐,终有一日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他本来以为无人明白自己这番曲折的心境,不料六郎一见字便喝破……
班始望着他,脸上不显分毫异样,慢慢地说道:“阿六又出奇言,‘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句话,我从未听说过。”
梁珏甚感尴尬,知道自己又把不知哪个朝代的人说的话提前到了汉朝,只好搔搔脸,打个哈哈说道:“这句话好像是梦中的白胡子老人告诉我的,小人知之甚少,刚才胡乱说话,望郎主莫见怪。”
其实“有为有不为”最早出于孔孟,而梁珏所熟知的阐述更加精准的“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是南朝的范晔提出的,后于班始所在的朝代约三百年。
虽然隔了几百年的时空,却奇异地契合班始的心境。但他自然不会让梁珏知道这一点,当下只是点了点头。
三人坐了下来,梁珏打叠起精神,想让班始充分认识到他的价值,起码知道他不是像大郎三郎那样只是一个以色事人的低级货色。
若他对于班始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男宠,什么时候班始发怒,提剑杀了也就杀了,可是现在他表现出有价值的一面,他日班始就算想杀他,心里至少会先掂量一番。
于是他开始高谈阔论一些对于后世之人来说是常识而汉朝人却不了解之事。诸如兵士一定要喝煮沸的水,不管多热都不能喝生水,否刚极易得病;军营内一定要保持干净,污物要集中放置处理,不然易得疫症;生石灰可以用来消毒……
班始与晋明都听得极为仔细,不时还插问一两句。
梁珏说完后,班始沉吟了片刻,问道:“若你有任何不明之事,仙人是否都会为你解答?”
他在试探什么?
梁珏小心翼翼地答道:“小人只是在说起某事或看到某物时,耳旁有时会听到一个声音,那便是仙人在说话。但若是小人问一些问题,仙人却从不理睬。想来是因为讲个仙缘,有些事体不是小人可以知道的,仙人便不告诉我,问也无用。”
他觉得要把话说到前头,不然万一班始要他“问仙人”怎样才能休掉阴城公主,叫他去哪里找办法?
班始又问道:“你听到的声音是是粗是细,是男是女?”
梁珏想到中年痴汉浮生一度,苦笑道:“男的,性子还很不好,经常骂我。”
班始望了梁珏一眼,他对“遇仙说”始终半信半疑,这两个问题都是在试探梁珏,见阿六回答时毫不思索,观其神情也不像作伪,便没有再问下去。
晋明却十分纳罕,心想:神仙不是慈悲为怀的么?怎地如此乖僻?但他往左右望了一望,终究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怕神仙就隐在自己身侧,听到了会见怪。
正在这时,“咕咕”,梁珏的肚子叫了两声。
他昨夜在掬芳阁就没有吃饱,今晨又不曾用膳,此刻肚子便在抗议了。
梁珏连忙做出一副羞愧的样子垂下头:“阿六无状,望郎主恕罪。”
班始一晒,道:“倒是我疏忽了,你便在此用些吃食罢。”
他望了梁珏一眼,问:“炙虾你能吃罢?”
烤虾?那可是他最爱吃的东西。
梁珏大喜过望,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如此甚好,甚好。”
班始有些诧异,没料到一例炙虾便令他如此欢喜,心下有些好笑,面上却不显,带头走出了书房。
宽弘楼一楼有个天井,班始命人在天井处置坐席与条案,婢子便将吃食端了上来。
班始不像阴城公主那般豪奢,用具大多简朴,琉璃盏金银杯象牙席那些都没有,只用些粗瓷器具,铺在地上的也只是草席,但吃食却比掬芳阁那里要好很多,或说更合男人的口味。
先上来的是炙虾,然后是烤鹿肉、烤鲤鱼,还有三种梁珏不知道是什么肉。每一种都是一大盘子端上来,肉也都切得很大一块,阵阵香味扑鼻而来。
直看得无肉不欢的梁珏狂吞口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肉啊肉,我总算是又见到你了!
他眉开眼笑着脱口而出:“这才是男人该吃的东西嘛!”说着伸出手去,右手抓起一块鹿肉,左手抓起一只大虾,狠狠地各咬了一口。
大虾没有抹盐,正好保持了原味的鲜甜,鹿肉上抹了薄薄的一层盐,又涂了厚厚的一层蜂蜜,蜂蜜的甜味刚好盖过了粗盐的苦味,肉烤得外焦里嫩,喷香的肉汁充斥着整张嘴,牙齿间感受到的是带有嚼劲的肉丝……
他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实在是太美味了!
梁珏此刻才深刻理解后世漫画里面说的“美味到令人想流泪”其实半点都没有夸张。可怜他以为自己日后不得不要受掬芳阁提供的那种伙食的荼毒,没想到在宽弘楼这里却得到了救赎!
班始与晋明眼看着他一副将要升天做神仙的表情,都是又诧异又好笑。
梁珏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有些过态了,讪讪然放下手中的肉,陪着笑对班始说道:“郎主请恕罪,我实在是太久没有吃过肉了。”
班始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心里却想:阴城这么宠他,不可能短了他的吃食,这人怎地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晋明觉得他这人的性格爽直,甚对自己的胃口,此刻听他这么说,便笑道:“先别急着吃,还有更好的没上呢。”
第10章 对谈
梁珏一听更高兴了,伸长脖子等了一会儿,就看到一名婢子端上来一大盘晶莹剔除、薄如蝉翼的……生鱼片,不由得瞪圆了眼珠子:“这,这……”
这个朝代的人就已经开始吃生鱼片了?
班始看着他那副吃惊的样子,心中微感得意,起箸夹了一片鱼脍,放在口中闭目细嚼,片刻后方睁开眼睛,淡然道:“还算鲜甜,尔等可一试。”
婢子立即夹起几片鱼脍放在两个小盘上,分别呈给晋明与梁珏。
晋明欣然起箸,夹了一片放进口中,学着班始的样子闭目品尝,赞叹道:“美味无匹。”一转眼看到梁珏仍瞪眼望着自己案上的鱼脍,以为他不识货,便笑道:“这是鱼脍,阿六快试试,很好吃的。”
梁珏吞了一口唾沫,迟疑地问道:“这……是淡水鱼么?”
在场的其余两人俱都一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晋明放下手中的木箸,问道:“鱼还有浓水鱼淡水鱼之分么?”
梁珏忍不住笑了,浓水鱼,这种说法还真是新鲜。
他本就生得俊美无俦,一笑之下更添光彩,晋明只觉他的容光逼人而来,直如朗日光辉,令人无法直视,忙移开了眼。不经意间看到班始神色淡然,正垂下眼帘用饮子,丝毫不为梁珏所动的样子,心道自家郎主真乃稳重人儿。
梁珏好不容易止住笑,解释道:“淡水鱼是指生活在溪流湖泊或江河里面的鱼,另外一种便是海鱼,亦称咸水鱼。”
晋明心想“咸”与“淡”确实可作对比,便道:“这鲤鱼是从河里捞出来的,应该是淡水鱼,那又如何?”
梁珏正色道:“淡水鱼不能生吃,因为它身上有很多寄生虫,就算再干净的江河水也会滋生虫子,人吃了生的淡水鱼就容易得病,那些虫子会存于人的体内,甚至会爬到脑子里面,曹……”
他本想说野史中记载曹操就是因为有虫入脑才患病而死的,突然想到那个篡权的奸雄此时还未出生呢,连忙改口道:“……那就糟之大糕矣,会有性命之忧。”
其时人们多喜欢吃鱼脍,晋明从未听说过寄生虫之事,梁珏虽说得认真,他心下却不以为然,笑道:“阿六多虑了,若鱼身上有虫子,疱厨自会料理干净,断不会任其祸害我们。”
梁珏摇头道:“那虫子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晋明失笑道:“既然看不见,你又如何知道有虫子?”
梁珏语塞,他总不能对晋明说用显微镜就能看到那些虫子,此时还未有显微镜,寄生虫对于后世的人来说基本上算是常识,可对于此时的人来说却是匪夷所思。
班始一直静静聆听,此时忽问道:“这些事体也是那梦中仙人告知你的么?”
梁珏一怔,而后就暗骂自己笨,“梦中仙人”这个借口这么好用,怎么自己轻易就忘了?
他连连点头,一脸认真地说道:“阿六一看到生鱼片,脑中便响起一个声音,言道有寄生虫,想必正是神仙法眼,看到了我等肉体凡胎无法看到的虫子,便通过阿六之口告知郎主,让郎主不致于吃下那虫子。”
班始问道:“然则咸水鱼便无虫子么?”
梁珏道:“也有的,但少,因为咸水鱼生活在海里,海水中盐份很重,虫子便不易生长。”
班始看了看摆在自己面前的鱼脍,雪白剔透,干净至极,然而一想到里面居然会有看不见的虫子,而那虫子还会在体内爬来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