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求放过(10)
川江是梁珏给自己取的号。梁珏在马车上醒来的第一天,晋明就表示彼此间可以互称字以示亲热,晋明字光明,梁珏以后可以直接叫他的字。其时互相交好的朋辈之间便互称字,晋明已释放出如此明显的信号,且不论是不是班始的授意,梁珏都不会放过这个结人缘的好机会。但他未满二十,还没有字,只可以有号,于是他就给自己取了一个这样的号。
当时晋明问他此号何意,梁珏望着前方不远处策马而驰的班始的背影,大声说道:“川,流水也;江,入海之大河也。我追随中候的决心,就像奔流的大江大河一般,向着大海的方向,一往无前,永不回头!”
班始绝对是听到了梁珏的话,按说他至少应该转过身子,点头微笑,对属下的忠心表示赞许,但班始就像没听到一样,骑在马上的身子仍然挺直,没有一丝要回转的意思。
这次也一样,梁珏撞到了头,表示关切的只有晋明,班始一概不闻不问。
今日你对我不睬不理,明日我让你高攀不起!
梁珏暗自发狠地这样想着,挤出笑容对晋明说道:“没事。我们是不是该休息了?”他实在是被震得不行了,很想下车走动走动。
正午的秋阳有些猛烈,为免人马疲乏,这三天来都是到正午时便停下来略作休整,吃些干粮。晋明听梁珏这么一说,看看时候确实差不多了,便示意队伍停下。
骑士们便纷纷下马,躲在路旁的树荫下休息。
梁珏笨手笨脚地从马车上爬下来,揉了揉发麻的屁股,活动一下四肢,伸长脖子望望前方绵长的山路,转头问已经下了马的晋明:“光明,我们是不是过个几天就能到长安了?”
中学时梁珏的地理学得很差,后来更是全部扔回给老师,对于洛阳与长安两地的距离完全没有概念,只记得在后世曾有个酷爱旅游的大学同学说过坐大巴只需几个小时,汉朝的交通没有那么发达,但花上几天时间应该能到吧?
赶辎车的中年汉子恰巧站在晋明身边,听了他的话,不禁哈哈大笑:“这位小郎君真会顽笑,长安距离雒阳有千里之遥,没有一个月如何到得?”
这汉子乃是一个辅兵,他见梁珏与班中候的亲随晋明如此熟稔,有心巴结梁珏,便以尊称来称呼他。
“什么?”梁珏如有五雷轰顶,结结巴巴地再问一遍:“光明,这,这是真的么?要一,一个月这么久?”
晋明点点头:“原来你竟不知道么?是了,你从未出过远门,对这些事便不甚了解。此去长安多山路,马儿容易疲劳,若是过于催逼就会累倒马儿,况我们本就提前出了雒阳,即便不惶急赶路,也能在限定期限内到达长安。”
梁珏张目结舌,一个月!他的屁股一定会烂。
“没有办法快一点么?”
晋明还未答,那赶车的中年汉子便笑道:“人想快,但马儿跑不了快,小郎君您看,”他边说边弯腰抬起拉车的那匹马的右前蹄让梁珏看清楚:“这只蹄快裂了。”
只见一条裂缝从接触地面的蹄端攀延而上,在蹄的另一侧还有一条较细的缝,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条细缝应该会逐渐扩大。因为蹄儿已然有所损伤,这匹马儿的精神不大好,恹恹地垂着头。
“唉,前蹄只怕迟早会废掉,可怜哪。”中年汉子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一边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抬起马儿的右前蹄,另一只手便将树枝用力划进马蹄底部的三角沟壑,清除陷在里面的淤泥与碎叶等杂物。
肮脏之物若是一直积在那里会滋生细菌。这汉子自然不知何为“细菌”,但他常年养马,经验告诉他若不清理马蹄底部的小沟,过不了多久马儿便会走不了路了。
梁珏瞪着那只马蹄,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过了一会儿总算想起来了,便问道:“这马儿为何没打马蹄铁?”
汉子愕然抬头:“马蹄铁?那是何物?”
梁珏猛地一拍自己额头——这个时代还没有马蹄铁!
在这支队伍中班始乃是地位最高的长官,然而他却没有享用任何特权,休憩的时候和大家一样席地而坐,吃食也都一样。
此刻他正背靠着一棵银杏树坐在地上,姿态慵懒,看似放松,然而长剑却片刻不离手。金灿灿的银杏叶随风而落,擦过了他的长睫和侧脸,落在他的衣服上,他却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仍然神情漠然地望着远方,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偶一转眼,班始就看见那个美貌的少年笑嘻嘻地朝自己走过来。绛色衣袍将他的肤色衬得愈发莹白似玉,明明只是一件朴素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不知怎地却显得分外好看。头上戴的武冠已有些歪了,于是几缕发丝便漏了下来,飘荡在他的脸颊边。
这人像是不习惯穿麻鞋,行走时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若是他人这般形状只会令人觉得可笑,但由他做出来却有一种稚气的可爱。
待他走近,班始见他那双灵动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就知道此人肯定在想着什么鬼主意,不由得微微一笑,心情突然变好了些。
梁珏走到班始面前施了一礼,道:“中候,方才小人看到拉车的马儿因长途跋涉,前蹄即将开裂,便想着人既能穿鞋来保护自己脚掌,为何不能给马儿也穿双鞋来保护马蹄?如此一来,马蹄的磨损必将大大降低,马儿也能跑得更快。”
第19章 情动
这种说法当真闻所未闻,班始的性子向来谨慎,闻言并未立即诘问,而是略略思考了一番。然而坐在附近的他的下属却多是粗人,嘴巴比脑袋快,一听梁珏这么说,立即哈哈大笑:“给马穿鞋……亏他想得出!马儿怎会乖乖听话?只怕跑没两步那鞋便飞脱了。”
“就是。再说用什么来做鞋呢?用草绳的话,那鞋一下子便烂了。”
梁珏不慌不忙地笑道:“自然不能用草绳,要用铁,而且要把这双铁鞋钉在马蹄上,这样就不会松脱了。”
众人哗然:“钉在马蹄上!那马儿得有多痛,如何还能跑?”
“是啊,从来人穿鞋就只是套上脚而已,何曾听说过把鞋子钉在自己脚掌上的?”
梁珏转头见那个用树枝清理马蹄的中年汉子也围了近来,便叫他抬起一匹马的后蹄:“诸位请看,马蹄外围这一层没有毛,也没有肉,而是一层很厚的硬角甲,这层硬角甲便像是人的脚趾甲。试想一想,马儿的硬角甲既长且厚,即便在这一层厚甲上钉钉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众人听了议论纷纷,梁珏又对班始说道:“这世上每一件新鲜事物,无不出自于人的奇思妙想,不试着做一做又怎知行不通?”
此言有理。班始便问道:“你想如何做?”
梁珏不答反问:“不知这队伍之中有无人懂打造铁具?”
中年汉子听他一问,忙道:“小人懂!”
人群中有人哄笑:“刘老三,你那也叫懂?那我也懂。”
那刘老三涨红了脸,分辨道:“至少小人明白小郎君的话,马蹄下都是硬皮,钉上铁鞋马儿痛得也不如何分明。”说到这里他转向班始与梁珏:“小人的堂兄在距离此地三十里的贺家村做铁匠,若小郎君需要打造铁鞋,小人可骑快马去贺家庄叫堂兄帮忙,但需小郎君告知小人那铁鞋如何打来。”
梁珏见班始点了点头,便拉着那刘老三走到一侧,两人蹲在地上嘀嘀咕咕,梁珏随手捡了条树枝,在地上比划着什么。过了约摸半盏茶的工夫,刘老三点点头,表示他已记住了,便站起来向班始施了一礼,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晋明忍不住问梁珏:“马儿若穿了铁鞋,当真能跑得更快?”
梁珏望着刘老三跑远的背影,悠然笑道:“光明可曾听过‘无鞋不成马’这句话?没听过?那就对了,因为这话是我说的。至于马儿穿了铁鞋后能跑多快,你日后便知道了。”
班始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知道那铁鞋该如何打造的?”
换了他人或许不知,但梁珏却知道得很清楚。他在福利院长大,从小便有个好心的助学人为他缴学费,那人是一名驯马师,对梁珏的生活很是关心,不时写电邮鼓励他好好学习,有时也会向他讲述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其中有三封电邮便详细讲解了如何打马蹄铁的经过。
真实原因不便道出,梁珏脸色一正,神情肃然:“这铁鞋打造之法乃是一位高人传授于我的。”说了这含含糊糊的一句,他便闭口不语,并不打算提及那位高人是谁。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纷纷交头接耳,却再也无人质疑他。
适当保持一些神秘感,听众反而更加深信不疑。这是梁珏做销售一职时得到的经验。
班始默默地望着梁珏,在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时,他以为这人只是个空有美貌的草包,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却令班始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少年。日后他还会令自己惊奇多少次?这人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未曾使出来?他所说的“遇仙”一事到底属不属实?
正想着,就见梁珏抬起头,低声说道:“中候,小的还有话想说。”
班始便随他离开人群,走到一处较僻静处。
梁珏便将那句一直在脑中盘旋的诗吟了出来:“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此句一出,班始眼中精光大盛。这句诗中涉及到两个人物:终军,字子云,乃武帝朝中人,先出使匈奴,后出使南越并在南越遇害,享年不过二十许,世人憾其早逝,又感其少年英勇,因此事迹便流传了下来;而“班定远”则更是班始异常熟悉的人物。
此二人,终军以弱冠之年先后出使匈奴与南越,每次出使前都做好了不复往返的打算,最终身死异国;班超则在不惑之龄投笔从戎,率领三十六名部属出使西域,结果平定了五十多个国家。
梁珏吟出的那句诗虽然只有短短的二十余字,却将这两人豪迈、英勇的一生描绘得淋漓尽致,听了直叫人血脉贲张,只恨不能一效前贤!
班始心神激荡,将方才听到的那句诗默念了一遍,问道:“这诗是你所作?”
“不是。”梁珏诚实地回答:“诗是旁人所作,那人很崇敬终子云与定远候,后面还有好几句,但我只记得这一句。中候不用问我那人是谁,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班始的眼眸闪了闪,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又问道:“你吟这一句诗有何用意?”
梁珏道:“方才小人吟那一句诗,是希望中候能明白小人的一片丹心。终子云与定远候都曾出使异域,与胡人周旋,并立下了不朽功勋,青史留名。我们此去长安西御羌胡,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小人愿做中候的马前小卒,只求能一展抱负,尽展所能,鞠躬尽箤,死而后已!”
“你不怕死?”
梁珏立即答道:“小人自从决意追随中候前去长安的那一刻起,便已将生死置于度外。”
班始仍有些疑惑,又问道:“你为何要走这条路?”
他问的自然不是为什么梁珏要跟他去长安,而是为什么梁珏为了建功立业竟愿意身犯奇险,不顾生死。
之前梁珏为了避开刘贤,提出愿随他一起去长安,班始原以为他只是在避祸,纵然梁珏已讲明他不愿意再追随刘贤,班始也觉得他只是随口一说,感到辛苦的时候也许就会闹着要回到阴城身边侍候。
没想到梁珏竟有如此的大志向。
梁珏听到班始这么问,当下精神一振: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答好了,可能会拿到高分。
就跟学生时代在期末考试中面对最大的一道问答题一样,他在脑海中迅速地过了一遍自己想了很久的答案,然后认真地作答:“一个人到底是平庸地度过他的一生以保平安,还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志向而舍身赴死,那都是个人的选择。而我认为自己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在我临死前回忆往昔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感到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感到羞愧。”
清朗的话音消散在虚空中,秋阳照在银杏树的叶子上,金灿灿地发光。相对而立的两人一动不动,也没有再说话,然而一种雄性生物所特有的血性和硬朗却在空中发酵,就连空气都仿佛随之变硬。
班始负在身后的手在微微发抖,微凉的秋风轻拂全身,但他的内心却无比火热。
他的祖父,他的父亲,还有他的叔父都曾立下不朽功勋,为家族带来荣耀,可是等他长大以后,局势已然大变。
父亲逝世、叔父入狱、公主逼婚,几年来这些事一桩接一桩地朝他逼迫而来,容不得他喘气,亦不允许他退避。作为班氏的现任家主,班始毫无选择,这个日渐零落的家注定要由他来支撑。
他凡事谨慎,日愈隐忍,就连自己的妻子公开蓄有男宠,他也不曾发作过她。在雒京的勋贵圈,阴城因此事而被人在暗地里笑话,他自也颜面无存。然而家族中仅存的一些老人对他说得最多的话是要他韬光养晦,凡事一忍再忍。
他是班氏的后代,是定远候的子孙!班氏特有的勇猛在他的血液里流淌,为何要像一条狗似的,被人踢了一脚,连呜咽都不能发出,只能快快跑走?
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句简单的话像闪电劈开了黑夜般照亮了他的心田。
在这个秋日,在这个灿烂的银杏林内,这个少年所说的话,以及他的人都给班始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甚至影响了班始的一生。
一种复杂的感情在班始心中涌动,他说不清那是什么。长久以来心中的空缺此刻被填补,他感到欣喜,又不知为何有些惶惑。
在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往后不再孤独,心事无需倾吐就有人能懂,然而,这种形势能否长久?
梁珏自然不知道班始在想什么,他的内心活动是这样的:嘿嘿,我把著名哲学家的名句都抛了出来,就不信你不上勾。
其实梁珏的思想境界并没有他自己所说的这么高,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刷班始的好感度。
经过这几天的观察,他认为班始有他的雄心壮志,只是因时机未到而不能尽展抱负,于是他在精心编排下适时说出了几句慷慨激昂的台词,为的是要让班始相信自己与他一样,有着不一般的雄心,令班始引他为同类。
他要完成最终任务,令班始爱上他,便要寻找突破口,先令班始引自己为知音,然后再徐徐图之。
汉朝不比被礼教束缚的后代,对于当时的贵人来说,男女通吃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可班始没有这么做,浅薄的美色并不能吸引他,梁珏可以看出他眼中对自己的欣赏,但他不会急吼吼地扑过来要与自己滚上榻。
说到底那只是一时的情/欲,并不是真正的爱情。
然而班始始终沉默不语,梁珏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慌:他是不是看出了我在装样子?我要不要再说上几句?但那样会不会显得画蛇添足?
梁珏一直在脸上维持着真诚的微笑,内心却在咆哮:他怎么还不说话?我脸都僵了,还得笑多久?快来人啊!晋明你这个死小孩,在我需要你打岔的时候你偏偏不出现,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他的脚站得有些累,就想悄悄换个站姿放松一下,刚动了一下脚,身后一棵树上有只大鸟突然“呱”一声大叫,把梁珏吓了一大跳,一时没站稳,“哎哟”一声,身子往一侧倾倒。
班始作为一个武将,反应比常人要快,见状连忙伸手想扶住他,却没扶住,反被他带得一起跌倒,恰好撞到他的身上。
小树林内铺满了厚厚一层银杏树的落叶,两人并没有摔痛。此刻班始离梁珏近在咫尺,他第一次注意到梁珏的睫毛长而翘,眼神清澈,如玉的肤色衬着微红的双唇,那唇微微张开着,露出洁白的贝齿。
在这一刻班始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树林里像他小时候每一个熟睡的夜晚那般寂静,其中包含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心安;落在身侧的银杏叶散发着一股香味,醇美得令人沉醉;一道清澈的甘泉就在他面前,经历了漫长旅途的他已满面风霜,口渴欲狂,这道甘泉便是他人生旅途中的救赎,他极度渴望接近,却又害怕只是一场海市蜃楼。
如被什么盅惑一般,班始情难自己,缓缓地俯下了头……
第20章 身世
“啊啾!”一片小树叶适时落下,在梁珏的鼻间擦过,惹得他打了一个小喷嚏。
班始立刻僵住了。
梁珏有几分心虚——难道是自己的口水喷到他了?
他忙干笑道:“小的失礼了,请中候恕罪。”
班始静默了一瞬,俊脸上毫无表情,他缓缓地站起身,双手悄悄握成拳——自己方才魔怔了么?怎么会想要做那样的事?若真的做了,日后哪有脸面对此人?
他刚才的心思百转千回,在时间上却只是几息之间的事,梁珏完全不明瞭他的所思所想,只知道他伸手想扶自己,却一齐跌倒了,有那么一瞬间两人离得极近,然后,可能是因为自己打了一个喷嚏,老板的神情似乎有几分不自然。
梁珏心中惴惴,担心起一件事情——自己应该没有口臭吧?
当天下午,班始率领的这支队伍到了贺家村,先到的刘老三已催着他的堂兄赶工打造出了那“铁鞋”,可以给马儿穿上了。
贺家庄不大,只有三十几户人,给马儿穿鞋这可是从未听说过的新奇事,于是几乎全庄人都跑来看,晒谷场上挤得满满当当的全是人。
刘老三将那匹前蹄已开裂的马儿牵过来,依照梁珏的吩咐,先是在马脖子上挂上一个装有豆料的袋子,以吃食来分散马儿的注意力,然后用绳子将它的身子套在一棵木桩上,防止它走动。
接下来,刘老三在地上单膝跪好,抬起马儿的其中一只后脚弯过来用力按在自己膝上,使蹄底朝上。他的堂兄贺铁匠拿起刀,先将蹄底的硬角甲略微削平,然后拿起一个如马蹄般弯曲、中间开有五个小孔的铁条,将钉子穿过中间的小孔,一根根地从马儿的蹄底敲进去,穿透了硬角甲,再从稍上一点位置的蹄侧露出来,以此来固定弯铁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