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求放过(16)
这时,徐冲来了。
他看了看一脸疲累的梁珏,觉得此人倒也忠心,便没有责难他,只语重心长地说道:“有关小比之事,中候对我说他会一力承担,但依我看来十日委实不够,我这就送一封书信去屯骑营要求将小比延至二十日后,你不用操心此事,尽心照料中候便是。”
徐冲的性格干脆,说完这番话就走了。
梁珏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去,心中十分感慨:班始和徐冲都是难得一见的好老板,来到这个朝代的自己能遇到他们实在是走了好运。
天上的云层变厚,遮住了日头,屋内就黯了下来。班始无声无息地躺在榻上,梁珏有一种错觉,觉得他似乎连呼吸都变浅了。
梁珏突然心惊胆战起来:自己做对了吗?一个从未给别人清理包扎过伤口的人,仗着知道一点来自后世的常识,就这么大胆,自己动手给班始疗伤。
会不会是他刚才哪个步骤出了错,班始才会发烧?又或者,他所做的就没有一步是对的?
梁珏猛地摔了摔头,摔掉了这种想法。
事到如今,他若对自己禀持着这种悲观怀疑的态度,对治疗班始一点帮助都没有。
“父……”榻上的班始突然轻声呢喃了一声。
梁珏连忙凑上前去,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清他原来说的是“父亲”、“母亲”。
班始的脸色十分苍白,在他清醒的时候,他的神情一直都是镇定自若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冷静应对,然而此刻,闭着眼睛的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显得那么脆弱。
梁珏蓦然觉得心酸。记得小时候,他也曾大病过一场,后来,福利院的其他孩子告诉他,他在昏迷的时候,不停地喊“妈妈”。
梁珏当时不信,因为他是一个弃婴,从来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再说他妈妈都不要他了,还叫“妈妈”做什么?
长大后他才明白,当时的自己因为病痛而软弱,潜意识里希望有人爱他,有人疼他,哪怕是素未谋面的妈妈,他也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温暖。
班始的情况与当时的他有些类似。
梁珏听晋明说过,班始的母亲在他五岁那年就逝世了,十二岁那年父亲也去世,家族的血亲就只剩下叔父班勇一人。然而班勇常年出征在外,叔侄两人一年也见不了两次面。
小小的班始,只能独自一个人长大。
他是不是也曾看着秋日黯淡的阳光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墙根,然后落寞地回到冷清的室内,点燃一盏孤灯?
他是不是也曾将家里的用具一一命名,每拿起一件东西就叫一声它的名字,再自己应一声,只为了显得这个家里有许多人?
伤心的时候不能大声哭,因为没有人会来安慰他;高兴的时候不能放声笑,因为一个人的笑声太冷清太突兀。
班始此刻呼唤着他的父亲与母亲,其实是一个软弱的孩童在召唤温暖。
梁珏有种想哭的冲动,为了同病相怜的两个人。
一直以来,在他心目中班始都只是“老板”,是做任务的对象,直到今日,他才深切地感受到,班始和自己一样,是一个渴望得到温暖的人。
在这个黯淡的秋日,在这个充满了烧酒味的房间,梁珏怔怔地站在榻旁,望着苍白虚弱的班始,胸口有一块地方变得说不出的酸软。然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于那酸软处长了出来,令他神魂飘摇。
第30章 心花
这时,榻上的班始又低声呢喃了一句什么,梁珏回过神来,探头去看,就见他的脸色比刚才更苍白,而且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摸摸他的手,果然很凉。
这是因为发烧引起了体温中枢紊乱,所以才会打哆嗦。
梁珏没有一点犹豫,他立即将自己的外袍除去,只着中衣,上了榻,躺在班始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他。
此刻班始正沉浸在一个梦魇当中:他仿佛回到了童年,四周一片冰天雪地,幼小的他衣着单薄,赤着脚,顶着风,两臂抱着自己,簌簌发抖地往前走。风中似乎传来一声耳熟的呼唤,他往前奔了几步,突见年轻的母亲倒在雪地里,哀哀地望着他,咳出了一口血,艰难地唤道:“阿始,阿始……”
班始大叫了一声,抢上前握着母亲的手,那手比冰还冷,母亲望着他,流下了一滴泪,没有再说什么话,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班始惊惶失措,抱着母亲的身子不放手,徒劳地想用自己的体温让她温暖起来,但她的身子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他松开手,呆呆地望着倒卧在雪地上的母亲,胸口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团冰渣般冷凝,竟连哭都不会了。
就在这时,前方又传来一声呼唤。
班始奔前几步,突见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竟是父亲!
父亲的胸口扎着一把长刀,摇摇欲坠地站着,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望向他的目光中满是不舍。
班始浑身颤抖地望着父亲的胸口,那里插着一把锋利的长刀,鲜血不停地流下来,滴在雪地上如同盛放的鲜花,他终于大哭起来:“父亲,父亲!”
“阿始,不要哭……”父亲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了一句话,然后,他的身子骤然坠落。
一阵狂风袭来,卷走了父亲,雪地上就只剩下班始一个人。
幼小的班始低头望着地上斑斑的血痕,他陡然明白,父亲与母亲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了,今后纵使风霜雨雪如何相逼,也只能自己一个人去面对。
他的心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躲避风雪,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找到避风处的那一天。
哀痛、迷茫、惊惶、委屈,种种情绪堵在他的心口,最后化成磅礴的泪水,倾泻在他的脸上。
“父亲!母亲!”他撕心裂肺地叫,漫天的风雪仍在狂肆地呼号,他的叫声在风雪的喧嚣中显得那样微弱。
自己为什么要活着呢?若是跟随父亲母亲去了……班始的心痛得快要裂了!
“你在哭什么?”
耳边传来一句问话,班始睁开眼,就见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只漂亮的小猴子,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那双滴溜溜转的黑眼珠不知为何看着有些熟悉。
班始停止了哭泣,一时竟不觉得小猴子会说话是件稀奇的事,只有些不好意思说实话,“我,我冷……”
小猴子嘻嘻一笑,“这好办,我能让你暖起来。”说着便握住了班始的手。
那种温暖的感觉从手上传遍了全身,班始觉得自己就像泡在热水之中一样,全身都变暖了。
在这一瞬间,风雪的呼号声似乎变弱了,班始的心不知不觉地安定下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小猴子,问:“你以后就陪着我,好不好?”
小猴子转了转眼珠,“不行,我还有很多好玩的事没做呢。”
“我帮你做!”班始冲口而出,“你有什么事,告诉我,我们一起完成。”
然而小猴子还是不肯。
班始急了,紧紧地拉着小猴子的手不放,“我不让你走!反正你就要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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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珏苦恼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班始,第一次知道他竟如此缠人。
抱了他好一会儿,班始终于慢慢停止了发抖,手也变暖了,梁珏便想撤。
哪知班始突然八爪鱼似地缠上来,力气还很大,怎么挣都挣不开,眼睛仍然闭着,嘴里却叽哩咕噜地说什么“不走”。
难道说他还觉得冷?
毕竟他正病着,还是迁就他一点吧。
如此想着,梁珏便没再挣扎,任由他抱着自己,手下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班始渐渐安静下来,呼吸变得均匀,睡得十分安稳。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望着班始,梁珏觉得他长得真好啊,是一种英姿勃勃的俊朗,而且他身上有一种令人安心依靠的气质,人又自律性强,这种人一旦结了婚,就绝不会在外面偷吃。
若放在后世,那就是妥妥的好男友好老公人选啊,绝对是万千妹子的首选攻略目标。
梁珏突然想到,自己现在与班始也算是同床共榻了,若有手机在手,就可以拍两张班始的睡态,卖给八卦杂志,再匿名写一篇《我与老板不可不说的二三事》的文章,一定会大赚特赚。
——然后,他就会被班始给宰了。
梁珏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又看了班始片刻,不知不觉又有些困了,他打了一个哈欠,再次睡了过去。
班始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了。暮阳透过高窗照进房间,已无热烈之意,只是一种微温的红。
身边睡着一个人,竟然是梁珏。他两腿叉开,伸得长长的,毫无仪态地仰卧在榻上,明明是极不规矩的姿势,由他做出来不知怎地却显得赏心悦目。
他睡着了,呼吸平和,爱笑的嘴角此刻仍然上翘。室内半明半昧,然而他那张俊秀的脸庞似乎在发光,令人无法移开视线,只想一直望着他。
班始微微动了动,然后就发现自己紧紧握着梁珏的手,一只腿还搭在他的身上。
梁珏的双手很温暖,就像……梦中的那个小猴子一样温暖。
班始怔怔地望着梁珏的脸,心中千般滋味,万种感慨,一时间竟不能动弹。
梁珏人如其名,就像一块美玉,纯净、清澈、莹润,初时他被梁珏的这种特质吸引,起了惜才之心。
后来,他对梁珏了解得越多,就越喜欢,喜欢到想要把他藏起来,成为自己的独占品。
他一开始不敢面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梁珏与阴城的关系,他与阴城的关系……太复杂了,他若再进一步,那就是乱上加乱,一团乱麻。
然而今日,在高烧后的虚弱中,在经历了那场梦魇之后,班始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境:梁珏对于他来说,就是那个漂亮的、能给人带来温暖的小猴子,而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将这只小猴子留在身边。
在这一刻,班始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的身份,心中眼中只有正在酣睡的这个人。他伸出手指,轻轻地触了触梁珏的脸,然后,再落在梁珏的唇上。
很软,很柔。班始模糊地想。
然后,他俯下头,轻轻地,虔诚地,将嘴唇印了上去。
魂儿前所未有的轻盈,飘出了他的身躯。
心中似乎绽开了一朵花。那是它第一次绽放,笨拙而生涩,而且时机也选得不对,正巧赶在初冬料峭的清晨,也许过不了几天,它就会在严寒中枯萎。
但是它偏偏就开了,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执拗与坚持,那是一朵既新鲜又干净的花,有着一种清洌的芳香。
——若心花要怒放,何必管他是什么时候?
恍惚中,班始觉得自己真的闻到了那种清香。但也许只是他的幻觉。
此刻,他脑中只有一句话:这是我的,我的小猴子。
梁珏对班始的心声一无所知,他是被浮生一度叫醒的——
“醒醒啊你!班始已经爱上你了,你可以回后世了!”
第31章 何罪
梁珏一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就见班始已经醒了,他坐了起来,正俯视着自己,目光比以往更深邃,令人捉摸不透。一旁立着浮生一度这个中年痴汉。
梁珏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十分欢喜:“中候,您退烧了么?”一边问一边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额头,高兴地发现他的体温真的降下来了。
班始深深地望着梁珏,轻声道:“这次……我真得多谢你。”
不知为何,梁珏总感觉班始跟以前有点不同了,他的目光比以往要热切,望着自己的时候,神情也比以往专注。
难道是因为自己救了他的命?
梁珏来不及深思这个问题,一旁的浮生一度早就不耐烦了,手舞足蹈地飘过来叫道:“喂,你在发什么呆?我说你可以回去了,没听到吗?”
梁珏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可以回去了!
他喜形于色,正想和浮生一度说话,突然想起班始还在呢,于是匆匆说了声:“小的要去方便一下。”然后使了个眼色给浮生一度,自己手忙脚乱地下了榻,一把捞起衣袍披在身上,往厕屋奔去。
“你刚才说班始已经爱上我了,所以我可以回去了,是真的吗?”一进厕屋,梁珏就迫不及待地问。
浮生一度很不耐烦:“是啊,你耳朵有问题吗?”
“你怎么知道班始已经爱上我了?”梁珏追问。
浮生一度撇了撇嘴,心想:亲都亲上了,再说那人看你的眼神就像看着心肝宝贝一样,真叫人恶心……
不知什么原因,浮生一度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只道:“总之他就是爱上你了。好了,你去跟他道个别,然后就走吧。”
本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可是梁珏却笑不出来,他越想越觉得不安:“那……我怎么跟他说我要走?”
浮生一度瞪着他:“你的脑子怎么变傻了?随便找个借口就行了。你不是跟班始提过自己遇仙的事吗?就说仙人认为你颇有仙缘,准备要渡你成仙,你很快就要到天上去了。”
梁珏十分犹豫,“可是班始好像不怎么相信遇仙的事……”
“那就说你是一个大家族的继承人,家里在西域经营很大的产业,现在族中长辈过世,需要你立刻到西域去接掌。”浮生一度又出了个主意。
梁珏想了想,“这种理由会不会太牵强了?听起来不大真实,我明明是捕鱼郎出身的嘛。”
浮生一度被他弄得不耐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干脆你什么都不讲,直接消失。”
“这样更不好……”
浮生一度顿了一顿,望向他的目光中有几分不可思议,“喂,你该不会不想回去吧?”
梁珏就像被蜜蜂蛰了一下,险些没跳起来,立即分辩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嗯,有点难以启齿,毕竟,你说过的……他已经爱上我了,这种时候跟他说我要走,会不会有点伤他的心?”
作为一个光子投影,浮生一度完全不理解他的想法,只觉得他无聊。
梁珏犹豫了一会儿,迟疑地问道:“你能不能把班始也带回后世去?”
“你有病吗?”浮生一度叫道,“班始是这个朝代的人,怎么可以把他带到后世?!”
梁珏有些沮丧。
他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为了自己可以回后世而感到高兴:毕竟在汉朝他就只是一个低人一等的男宠,而且汉朝的物质远没有后世发达,他吃了不少苦。可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班始。
就好像是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似的。
不对,他在想什么?自己根本从来都没有“乱”过……
正低着头东想西想,浮生一度望了他两眼,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贼兮兮地欺近他:“我说,你该不会是看上了他的肉体,觉得没有跟他嘿嘿嘿就回去,有些吃亏吧?你的这种心情我能理解……”
“理解个屁!”梁珏气得爆粗,“不要用你那种中年痴汉的眼光来看待我,我只是,只是还有事情没做完,”他的眼前蓦然一亮,“对,小比还没完。这件事是由我引起的,必须在我手里把它结束。所以,我要等小比完了以后再回去,这样才是有始有终。”
浮生一度狐疑地望着他,仍有些不信,“你就是想找机会跟他嘿嘿嘿……这样吧,你们那个的时候叫我来看,我就答应让你留多一段时间。”
梁珏白了他一眼,不想再跟这个中年痴汉胡扯,挥手赶他走,“不要再管我了,你的时间这么宝贵,AV又那么好看,你还是快点去看你的AV吧。”
走出厕屋的时候,梁珏的心情很微妙。
其实他也不明白,能回去不是应该欢欣鼓舞吗?怎么自己会这么不安?
他想了一想,觉得自己应该是与班始他们有了感情,所以有些舍不得。这就像读书的时候结识了一帮好朋友,突然自己因为某种原因要转校了,心里自然会有些闷闷不乐。
别想这么多了,先完成小比,帮长水营赢得这场比赛,然后再和班始说要走的事吧。
下了这个决定,梁珏的心顿时变轻快了。
拐了一个弯,就见班始已出了房,正站在一棵银桂树下。长发未束,黑鸦鸦地披着,银白色的桂花不时随风飘下,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脸上泛着微笑,望过来的双眸闪闪发亮,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梁珏只觉得自己的心就像一个被人大力敲了一记的锣鼓一样,“咚”地一声巨响。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班始,片刻后才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忙赶上去,“中候,您大病初愈,如何能在这里吹风?快快回房。”
班始顺从地点点头,与他一起进了房。
对他的病情,梁珏还真有几分担心。发烧只是细菌入侵的症状,即便通过物理降温的方法退了烧,也不代表侵入到班始体内的细菌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然而这个时代还没有能击退病菌的药物,只能靠班始的自愈力来扛过去。
所幸班始的身体比较强健,后来就没有再发烧了,而且精神也逐渐好起来。
入夜的时候,疱厨在梁珏的指点下燉好了鸡汤,端了过来。梁珏便与班始一边吃肉喝汤,一边谈论小比之事。
其间梁珏不时偷偷打量班始,却觉得与往日相比,他对自己的态度没什么变化。
该不会是浮生一度搞错了吧?班始的性格就像岩石一样刚强,怎么会如此轻易就爱上一个人?
梁珏暗自嘀咕。因喝了鸡汤感觉有些发热,他随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口。
他长得偏清瘦,一扯之下便露出精致的锁骨,以及一小片白皙的皮肤,在灯光下有一种耀眼的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