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发洛阳(90)
寻洛的柳叶短剑在混战之中脱手而出,摔在了那密道口之下。
大势已去,这碗底水池边的局面回转不得了。
方钦提着长剑,眼睛发亮,缓缓朝着祁云走去,嘴里轻念了一句:“别慌,一个一个来吧。”
他距祁云还有五步远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大喝:“方钦!束手就擒吧!”
这池子四周的崖壁算不得高,因而人站在那高处,话语落下来便十分清晰,还带着回音。
几个人跟着方钦一起抬头,瞧见那崖边已站满了弓箭手,正中间是着了战衣的萧琮与明秋风。
方钦环视了周围一圈,笑了一声。
寻洛挣扎着爬起来,捂住胸口,面色平静:“方钦,齐王已被制住,你等不来援兵了,趁早投降吧。”
“投降?”方钦嗤笑一声,“我这一生,最听不得投降二字。”
这底下没人说话,上头萧琮又喊了一声:“方钦,你是逃不出去的!”
“逃?”方钦歪了歪头,“不逃了,逃了一辈子了。”
这一句过后,他忽地狞笑起来:“你们有本事就放箭,瞧瞧我有没有本事,在自己被万箭穿心之前,杀了底下这几个人,陪葬。”
萧琮闻言一怔,方钦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你们这些人啊,自诩善良正义,便是败在一个心软上头。若是我,别说这三个人了,即便是我爹站在下头,我也想杀便杀。”
明秋月嘲讽一笑:“见识到了,你尚且不知吧?方岐山的确命已不长了,皆是拜你所赐。”
“他又不是我爹。”方钦淡淡答,“他怎样与我何干?”
第91章 同归于尽
他缓缓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像是处在作画之时,正思考着某朵花该点缀于何处的闲散公子。
在三人面前来来回回了半天,他忽地笑道:“别觉得我冷血,谁比谁有道义似的。萧渊当年攻打鲜卑之时,鲜卑王分明已投降了,他仍旧是杀了战俘,灭了鲜卑王室。”
他顿了顿,瞧着面前人疑惑的神色,事不关己似地道:“整个鲜卑王室啊,只剩下我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南疆则因了有个热依罕成了天门门主,竟屈辱地甘作属国,得以保存整族。”
寻洛抬头与萧琮对视了一眼,距离虽不近,却也足够他在萧琮眼里看见了惊愕。
“世人只当是鲜卑王投降之后不甘心,又反了水,才惨遭杀戮,谁能瞧得见真相呢。”方钦无所谓地耸耸肩,“成王败寇,不就这么个道理么?世间何来道义一说?便只你们这些胜了的人站在顶端,高高在上地俯视泥泞,在那里自我满足自我感动,实则烂透了内里,卑鄙无耻。”
“有意思么?”
他提起妖刀,抬头看着上头的萧琮:“魏王殿下,对不住了,无论你放不放箭,这几个人我都得拉去陪葬,否则我不甘心。”
“所以你最好还是放箭吧。”他一笑,长刀跟着扬了起来。
萧琮咬紧牙,高举起了手。
弓箭手见状,皆绷紧了手中的弓,只等他手挥下来,便送那坑底下水池边的恶鬼去见阎王。
“等等!”在这紧要关头,一个声音忽地响起。
话音未落,一道玄色身影自崖壁显出,直冲方钦而去。
众人俱是一惊,见那身影急急地撞向方钦,是一直藏在崖壁上那密道口的吴水烟。
只有寻洛的角度能看得清,她手里拿着自己的柳叶短剑。
这一下过去,妖刀能感知危险,虽未受到主人驱使,却已调转头,对准了吴水烟。
吴水烟挑嘴一笑,不闪不避,那妖刀却在即将触到她的一瞬又转了方向。一部分力量来源于方钦,另一部分则来自于柳叶短剑。
不仅玄铁长剑淬了那蛇骨水,这柄柳叶短剑同样被寻洛淬过。
便是这么一让,吴水烟手里的短剑已撞入方钦胸口。
方钦身子一颤,直愣愣地看着突然撞入怀中的人。
过了片刻他低头,看了看胸口的血,而后抬眼一笑,笑得极温柔,像极了曾经花前月下之时。
这么一会儿功夫,萧琮已遣人将祁云救了上去,寻洛抬脚也踩上了崖壁。
明秋月想也不想,趁方钦犹自在愣神,忙飞掠过去,一把抓住了吴水烟的手臂,将她往后拉开,同时腾身而起。
吴水烟手未及收回,就那么朝着方钦的方向。
像是要拉他。
二人堪堪腾起,四周已万弩齐发,方钦脸上还留着那抹微笑,愣愣地看着吴水烟。
明秋月心叹一声,托着吴水烟快要落地。
在将要踩上崖壁顶端的那一瞬,吴水烟忽地回头,一掌拍上他胸口,将他推入了崖上明秋风的怀中。
她温柔一笑,无声地开阖嘴唇,对着明秋月道:“对不起。”
身子未曾顿过,只往后飞速退去,转身面向水池之时,她伸了手,一把扯掉了身上的外袍。
露出了一身大红纱衣来。
那红色极正,衬得人肌肤胜雪,恍若大婚之时的九天谪仙。吴水烟扬手扔掉外袍,整个人直直扑向了方钦的胸膛。
方钦愣了一瞬,此时眉心才闪过惊慌的神色,大喝一声:“不!”
那喊声极凄厉,可惜箭矢不长眼,不仅刺进了他的后背,同样没入了眼前人的身躯。
萧琮急急喊“停”,却已来不及,下头二人身上致命处皆已被箭射中。
明秋月嘶吼了一声“水烟”,跟着也要往下跳,却被明秋风紧紧箍在了怀中。他在兄长的双臂之间奋力挣扎,眼中几欲泣血。
“那是她想要的!”明秋风怒极疼极,喊了一声。
这一句像是晴天霹雳砸醒了人,明秋月猛地一怔,忽地浑身脱力般,重重跪了下去。
那血染红的水池边,方钦已说不出话来。
吴水烟嘴角渗出了鲜血,抬手颤抖着轻抚上他脸颊,微笑着道:“你说过……我穿红色,最好看。”
方钦不再将她往外推,而是扔掉手里的妖刀,笑了起来,用尽他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将人拥入了怀中。
眼中只剩下大红色,而后随着泪水和鲜血,流出了眼眶,流尽了这残破的一世。
大约是从杀掉自己的孩子,抹掉他血脉的那一天起,便已打定了主意,要亲手杀了他,用仇人的名义。
但是要与他一同死去,以妻子的姿态。
而活着的人,皆以沉默为恶鬼送终。
、
祁连山一战之后过了两天,众人将方钦与吴水烟合葬了,就葬在那天池边上,连带着被方钦杀掉的那些少女一起。
萧琮遣人将寻洛的长剑寻了回来,而柳叶短剑则是寻洛亲手从方钦胸口上拔下来的。
接下来的几日,众人皆有些消沉。
明秋风似乎是拿自己弟弟无法了,也不愿再过问他的想法,后在蒋同与萧琮的邀请之下,决定了要留下,为萧琮所用。
与方钦对战的三人,只祁云伤得重一些。又过了几天,寻洛最后一次替他疗伤时,问起了碎殷与那蛇骨之事,他果真知道。
那六盘山下的阴蛇本是一对,其中一条被人诛杀之后,剖出了脑中寄居的小蛇,将蛇骨铸入了刀中,那刀由此有了自己的意识,且性嗜血,无坚不摧。
刀便是妖刀。
而另一条阴蛇,则在妖刀被镇于山下之后,被人利用阳石暗河困在了地底,成为了洞窟的看守。
“这么说,是二蛇之间相克了?”寻洛问。
祁云点点头:“相生相克。”
收了替他顺经脉的手,寻洛接着问:“在我们之后上风雾山,杀了南宫前辈的下人老陈,又斩了二人的头送去金陵,紧接着跟踪我去了洞庭,后又拿到了妖刀,这些事不会是方钦一个人做的吧?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人是谁?”
祁云摸摸胸口,顺了一口气,低头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我问过,他说是天门门主。”
寻洛闻言沉默了片刻,不知该不该与他说实话,还未想定,祁云忽地又道:“寻大哥,在我们之前到了风雾山,给南宫前辈下了碎殷的人,肯定跟后面这天门门主不是同一个。我想我知道是谁了。”
他说得十分平静,寻洛撞见他目光,心头微微滞了一下,心道这孩子也跟初见时不一样了。
“是么?”他勾起嘴角,却未追问。
祁云于是问:“想必寻大哥也早已知道了吧?”
“不能说知道,不过是猜测而已。”寻洛解释,“南宫前辈认识九遥,你师父是九遥师弟,那二人指不定也是认识的了。”
祁云点点头,寻洛见他无甚要说,便起了身想离开,祁云却突然抓住了他袖子:“寻大哥,我还有事。”
寻洛看了看他,又坐了下去,见他半天不开口,也不催,只安静地等着。
隔了半天见他像是在发呆,手还攥着自己袖角,才笑:“这一回见面,总觉得你多了许多心事。”
祁云勉强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放开手:“果然还是瞒不住寻大哥。”
“是你心性淳厚,不擅长遮掩。”寻洛温声道,“是与梅寄有关么?你知道多少?”
祁云一怔,脸色有些苍白,过了半天才从怀中摸出张纸来,递给寻洛:“寻大哥,这个交给你,怎样处置皆是你的事。”
寻洛狐疑地瞧他一眼,接过来打开,发现是一张凤凰图案。
他曾见过谧儿身上那张,乍一看两张图似乎是一样的,细细瞧起来才发现,应当是在细节处有差异。
可这图,难道不是在天萝手中?
他将询问的眼光再次投向祁云,祁云勉强一笑:“寻大哥,中间许多事情我其实弄不太明白,只是师父从不防我,因而我知晓得多一些。我也知他在找这东西。”
“怎么会在你这里?”寻洛有些诧异。
祁云敛了眉:“好些年前,我曾在祁连派的天池边见过一个人,那人有些疯疯癫癫的,但是武功很好,有时候便会教教我。他像是在那天池边待了许久了,但派中却无人知晓。后来有一回他将我打晕了,我醒来之后却在自己房中,只身边有一封信,信上他说在我身上留了一个秘密,而后我便再也未曾见过他。”
听至此处,寻洛几乎能肯定了,这躲在天池边的人,想必是那在庄家灭门之后再无所踪的慧明和尚。
“后来?”他问。
祁云低头看着那图:“后来在金陵,你与庄大哥虽将我支走了,但我无意之间,还是知道了谧儿身上有图的事,我便想起了自己,想办法让图现出来,给描下来了。”
“那么你师父并不知晓?”寻洛又问。
祁云点点头:“我心想这东西怕是会招来杀身之祸,不敢说。”
寻洛一时之间有些百感交集,这孩子原来也有自己的打算,连庄九遥和梅寄也瞒过了。
只是他心性始终纯良,即便是有了小心思,竟也是在为他人着想。
他放缓了声音:“那现在把东西给我是……”
“我在师父那里瞧见了另外两幅图。”祁云看着他,“这图,我先前想着要不毁了算了,想想还是留下了,我怕给我留图的那老伯万一还要来拿回去呢。而且我如今除了寻大哥,身边似乎也无人好信任。”
这话一出口,寻洛便心道有事,这口气,竟像是在吩咐后事似的。
于是打断他:“那为何不自己留着?”
祁云一怔,而后笑道:“我怕留在身边让师父拿走了,他毕竟……毕竟总是在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我难以理解。”
“寻大哥,这东西不详,却又有大用,若是用得着你便拿走,若是用不着,你帮我毁了吧。”祁云说完之后,咧开嘴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