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发洛阳(82)
本以为是个民间才子佳人的故事,寻洛百无聊赖地举起酒杯,正敛了眉搜寻庄九遥的影子,却听乐声一转,陡而凌厉起来。
抬头瞧见是舞中的故事转了弯。
场上正以火把为辅,演的是战火四起的场景,中间的男人陷入一场厮杀,在生命垂危之时被女子舍身救起。
激烈昂扬的鼓声息了之后,舒缓的琴声响起来,像极了叹息。
又以琵琶应和,舞中的女子旋转着,竟从旁边人手中接过一件黄袍,转身披在了男人身上。
寻洛悚然一惊,微微转了头去看庄九遥。
他侧脸瞧上去仍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甚至眼角唇角的笑意都还在,却只有自己看见了,那握着折扇的骨节又泛了白。
眼神收回,又到了殿中。
只见那男人虽已黄袍加身,里头却还是原来破破烂烂的一身短褐,腰间挂着匕首,似乎是在说,即便君临天下,他仍旧不过是草莽之中的一个野夫。
琴声忽地又一转,声音凄恻缠绵起来,眼前的一切似乎是在飞掠而过,极快已至整支舞的末尾。
殿侧的帘子一掀,跑上来一个小孩,他小小的身子笼在华美的袍子中间,跪守在女人身边,瞧着她含恨而亡。
手中还拿着一串黑玉珠子。
乐声渐渐停了,场中只剩下一个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华贵到了极点,凄凉到了极点。
哈努看着庄九遥:“殿下,如何?这乐舞是我托了人,专程从大周民间找来戏本改的。”
旁边阿依似乎是什么也不知,问道:“舅舅,这般奇怪的故事,怎么没头没尾的?”
“没头没尾么?”哈努笑,“我瞧着挺好,关键之处皆在了。”
阿依皱着眉,还未开口,谢木谢尔忽地问:“敢问哈努首领,里头的那皇帝是谁?”
这话的意思,约莫是在提醒他,可不要犯了大不敬之罪。
这是几人进来之后第一回听到谢木谢尔开口,他声音极沉稳,问完之后端起一杯酒,从酒杯上方看着哈努。
哈努闻言一笑,眼神却未落到他身上,而是瞧着阿依:“许是前朝的哪个昏君吧?我也不知,一个民间本子,一支舞而已。”
“舞姿精妙,乐声也极好。”庄九遥笑道,“哈努首领费心了。”
哈努一笑,周遭说话声又起,庄宁儿觑着他脸色,道:“王爷,咱们该回去了,到喝药的时辰了。”
她声音不高,却足够殿中的人皆听见,庄九遥点点头:“各位继续,本王便先告辞了。”
哈努起身行了礼:“蜀王殿下好走,夜深了,您不熟悉这王宫,又饮了酒,可得看清了路。”
庄九遥眯眼一笑,闲闲地收起折扇,掀起袍子,出了殿门。
寻洛跟着起身,走在他身后半步处。
后头的声音慢慢远了,哈努的欢声大笑传出来,渐渐也带上了夜风的味道,显得有些断断续续的。
行出殿门,寻洛伸手去拿侍卫长手中的长剑,就这么一停的功夫,后头跟着传来一个声音:“殿下!”
庄九遥顿了顿,没回头,阿依忙跑过来,她身后的小丫头一阵追赶,嘴里喊着“公主你慢着点儿”。
阿依回头瞪了她一眼,又转过来看着庄九遥:“殿下。”
庄九遥回身,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公主有事?”
“我……”阿依踌躇了一下,飞快地轻声道,“殿下你要……”
正说至此处,后头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公主。”
阿依挫败似地轻叹一下,看着来人应了一声:“谢木将军。”
谢木谢尔点点头,看向庄九遥:“蜀王殿下,久仰大名了,先前在殿中吵得很,也没能打个招呼。”
“谢木将军,幸会。”庄九遥笑了笑,见他无甚继续开口的意思,又见阿依欲言又止的姿态也不见了,于是看了看寻洛和庄宁儿,“咱们回吧。”
他说着便走,寻洛殿后,听见谢木谢尔放轻了声音对阿依道:“公主,今儿夜里极闷,我那头有人拿了个小东西来……”
这说话声渐渐也远了。
庄九遥不识路,却只埋头走着,也无人来引他,更没人让他停下。
寻洛安静地跟着,不知走出多久,前头的人才转过来,瞧见身后只有他一人,轻声问:“宁儿呢?”
寻洛也轻声答:“跟侍卫长先回了。”
“哦。”庄九遥应了一声,笑了一笑,正待要继续往前走,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了。
四周朦胧一片,只隐隐瞧得见假山的形状,空气里寂寂无声,也不知是处在王宫里头的哪处花园。
寻洛手抓得很紧,掌心粗糙干燥,但是温暖:“在我面前不必这般笑。”
庄九遥闻言收回步子,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他。
眼角与嘴唇的弧度慢慢落下,一张脸渐渐便空白起来,只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发亮。
两个人保持着这动作对视许久,寻洛忽地发觉庄九遥的手微微在抖。
“他竟敢拿我母亲做这种玩笑,”他面无表情,话说得极轻,却一字一字都似要见血,“他竟敢。”
第83章 一触即发
寻洛从未见过他这样子。
不是跟自己相处时偶尔的耍性子,也并非无可奈何的恼意,从来便是笑眼弯弯的人,此时用最平和的语气说出这话,却让寻洛着实惊了一下。
他心知庄九遥是怒不可遏了。
浑身溢出来却不是杀气,仅仅是冰冷。
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些内心的端倪。
庄九遥看着寻洛,轻飘飘地又重复了一遍:“他竟敢。”
无根漂泊的一句话,像是不曾遇到过依靠的一阵风,一不小心就会散掉似的,差点让人捉不住里头的意味。
寻洛心口一滞,用力一拉,将人带进了怀中。
环住他背,才发现他整个人皆在颤抖,像是冷极了似的,于是更用力了些,想用自己的身体来护住他。
母亲对庄九遥来说意味着什么,寻洛虽不理解,此时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种重量。
庄九遥伸手攥紧了他背上的衣衫,将脸埋在他颈窝里,极深极缓地吸了一口气。
“阿寻。”他喊。
“我在。”寻洛重重抚着他背。
他像是确认似的,不停呼他名字,寻洛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应他。
不知过了多久,庄九遥渐渐平静下来,低了头,将前额抵在寻洛肩上,问:“你说哈努手中究竟有何筹码?”
恢复常态这般快,竟又已开始思考这些问题了。
寻洛虽一向明了他强大,此时还是觉得心尖一疼,却仍旧是勉强维持了平静,答:“左不过是中原有人在撑腰吧。”
庄九遥的手无意识地在他腰上徘徊着,轻声道:“那串黑玉珠子,是我母亲与圣上之间的信物,这东西既是出现在此处,必定与宫中之人有关。我昨年在宫中无意间见过一次,后来打听到是皇太孙在玩儿,于我母亲忌日那一日勾起了圣上的心思,后来圣上将我叫去训了一顿。”
“你是说……太子?”寻洛微微有些诧异。
“不知。”庄九遥缓缓道,“反正宫里头一个人也不值得信任。若无意外,太子日后是要继承天门的,指不定便是你的主子了。”
可意外从来是不听人言的。
寻洛没说话,两个人就这般静静地站着,过了会儿他才轻声道:“你别摸我腰了。”
忍了半天,还是决定直白点。
庄九遥手一顿,而后轻声一笑,更加用力地捏了一把,偏头含住他了耳垂。
寻洛轻声叹了一下,像是对他任性的举止无可奈何,听在庄九遥耳朵里却是无尽的温柔与纵容。
于是满足地在他肩头又蹭了蹭,道:“回吧,接下去还不知有什么幺蛾子呢,得养好精神了。”
“嗯。”寻洛应了一声,伸手又在他背上抚了一下,手摸至他后颈,摩挲着,“我不知你有何打算,但是不用顾虑我。”
不用顾虑我,你做任何事,只要是你想做的都可以,即便我要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对我来说也不是伤害。
长剑既是在我手中,那么剑尖便永远不会对着你。若我成为拖累,那才是唯一的遗憾。
仅此而已。
这一句并非誓言,却远比庄九遥以往听过的任何话都动听,立时便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他一直明白寻洛通透,却也从未盼望过他与自己会如此契合,他们是相爱之人,同样也是世间再无人可比的知己。
他于是隐起情绪,点点头:“放心,我不会。”
不会顾虑你,还是不会陷你入危境呢?
不知,不过不重要了。
接下来的好些天,哈努不说让庄九遥去看奇景,庄九遥也便不问,只住在王宫中,每日里跟着阿依在王城里头晃荡。
终于有一日清早,刚刚梳洗完毕用了早饭,便有下人来传了消息,说是今儿是个吉日,请蜀王殿下午后出门,赶在日落时分去观奇景。
从窗户里头见着传话的人来时,寻洛正在擦拭剑身,准备等一会儿便过去找庄九遥,却未曾想传话的一走,人已风一样已旋进屋子来了。
他笑了一笑,放下剑,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见一张好看的脸在面前放大,视线里最后只剩下一双尾部上挑的细长眼睛。
唇便被人含住了。
庄九遥在他唇舌上逡巡几圈,等他气息不太稳了,才得逞地一笑,放开了他来,而后站直了身子,舔了舔自己的嘴角。
“大清早的,这是做什么?”寻洛有些无奈,伸手摩挲了一下他脸,回头看了一下房门。
那门被他进来时已闭严实了。
庄九遥闻言弯起眼睛,手指撩起他脑后一缕头发,笑道:“这边的吃食太奇怪了,这么些天了仍旧是不习惯,我得找个美味的东西压一压。”
他说得直白,寻洛垂了眼,嘴角轻扬了一下。
庄九遥身子又挂过来,纠缠了一会儿,寻洛感觉不对,于是把住他后颈阻了他动作,抵着额头问:“你今儿怎么了?”
“阿寻,”庄九遥捧着他脸,与他极近地对视着,“你老实告诉我,你昨儿夜里与阿依公主,究竟在聊些什么?”
寻洛身子一僵,揽在他腰上的手像是摸上了烫手的铁块,一时之间都有些发痛。
昨夜回房之后,他的确是被人以天门中的方式叫了出去。
走之前确认过庄九遥与庄宁儿皆已入睡,且自己习惯了暗中行事,未曾想过会被他发现。
他后退几步,坐在几案旁,低头盯着庄九遥的绣了云纹的袍角,抿了嘴唇不说话。
庄九遥回头看了看房门,附近的人皆被庄宁儿遣走了,此时他们的对话绝不会落入任何一人的耳朵。
“寻洛,阿依是你的妹妹,那位天晴姑娘也是吧?”他轻声道。
寻洛抬头看了他一眼,听他接着问:“那么究竟,阿依是天晴,还是天晴是阿依呢?”
此话一出,寻洛忽地苦笑一声,逃避似的,拿手捂了眼睛。
“你说让我不必顾虑你,所以什么都不说?我便如此不值得你信任么?”庄九遥去拽他捂住脸的手,顺势缓缓蹲下去,将他右手拉住覆上自己的脸,抬头望着他,“你接到了什么命令?”
寻洛垂眼看他,眼里一片隐忍的平静过后,终于忍不住露出些脆弱来,轻声道:“我先前并不知天晴便是阿依,她的易容术在我之上。”
他深吸一口气,任由庄九遥攥住自己的手,缓缓道:“那日遇刺,流矢全皆绕过了阿依,后来却又有一支白羽箭差点要了她性命,我记挂着你,本未在意,后来却越想越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