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发洛阳(54)
这一回赶着野路走,中间除了拉货的车辆,还有两辆马车。一辆是吴水烟的,一辆是关押那黑衣人的。
马车被帘子遮着,寻洛一直也不知里头情况如何了,只知那人若是不吐点东西出来,约莫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因为未走官道,夜里赶不上宿头了,日暮之后方钦吩咐了停脚,众人七手八脚,很快便在野外扎了帐。
夜里寻洛与方四要同宿,就在方钦夫妇的帐边。
用了夜饭之后方四一直未曾回来,寻洛在帐里静坐了会儿,想了想,伸手使劲扒拉了一下手臂上的伤口。
进帐之前他已细心看过,那医师住得离方钦还要近一些,关键是他那头正对着方钦帐中透气的小窗孔,若是可能,更容易听到些消息。
他做这血淋淋的事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完了自己瞧着那被血浸润透了的细布,才念及庄九遥若是见着了,不定什么表情呢。
这般一想,不由得勾了勾嘴角,转念却又觉得有些苦,也才发觉伤口似乎是疼的。他不出声地叹了一口气。
不与庄九遥在一起时的寻洛,果真只是天门里头不知痛的刺客而已。
他不敢,也不愿等自己深想,故而极快地起身出去,到了相邻的帐门口,压着声音喊了一句:“胡医师可在?”
里头应了一声,他进去对着人晃了晃自己的手臂,道:“下午做事没太注意用了点儿力,现在有点儿疼,劳烦胡医师给看看。”
此时跟着方钦的,皆已知方七是盟主与盟主夫人的恩人,自然也是红人。这医师不敢怠慢,看着那鲜红与暗朱分了层的细布,惊呼了一声:“哟,方七你这小子真是乱来,都受伤了怎地还不知收着力气啊?”
寻洛不在意地笑笑:“小伤而已,没太注意。若不是我哥一惊一乍的,我都不来找您了。”
胡医师赶紧让他坐下,回身找了医药箱。
正在此时,帐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在一片细细索索的烧柴声与交谈声中,寻洛一下子认出了那步子属于方四。
方四进了方钦的帐中。
正好。寻洛走过去坐在地上的软垫上,那地儿对着方钦的帐子,正好顺风。
要说自己此时正在潜伏,就这么一坐想听些什么了不得的信息,其实也不可能。但出于习惯,听得一句是一句。
那边方四一进帐中,吴水烟便道:“夫君,我去胡医师那里讨点药,心口好像有些闷。”
方钦有些惊讶:“怎地没告诉我?心口闷?何时开始发闷的?你……”
吴水烟温柔一笑,打断他:“不碍事,一点儿不舒服而已。我这不就马上去找医师了么?夫君不必担心,我也不是什么弱女子。”
见她坚决,方四又在旁边垂手等着,方钦只得点点头:“有什么都告诉胡医师,我等下便来看你。”
“不用,夫君安心。”吴水烟便往外走便道,“我很快便回来。”
吴水烟去了,方四上前两步,也未压低声音,禀报道:“盟主,那黑衣人原来是个哑巴,属下用了些劲儿,才让他写了两个字。”
说着递过一张纸给方钦,方钦拿过来一看,上头字迹断断续续,最后拼成了两个字:“齐王。”
方钦看过了纸条,不置可否,只问:“方四,你瞧着这消息,是真的,还是在挑拨离间?”
方四踌躇了片刻,放低了声音:“这位主儿似乎没那么蠢。”
静默了片刻,方钦手指轻弹着那纸边,忽地又问:“那位回信怎么说?他何时才能跟上来?”
方四答:“他说等盟主您到了,他自然也到了。”
寻洛沉默着,低头看胡医师给自己换药,耳朵里听了那几句不甚清晰的话,而后那边帐里沉寂下来,似乎是方钦主仆俩压低了声音。
也不知黑衣人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正这般揣摩着,帐外传来个声音:“胡医师?我可以进来么?”
胡医师看了寻洛一眼,应了一声:“夫人请等等,方七在换药呢。”
这一声之后,吴水烟却径直掀开布帘进来了,笑着:“无事,我本也要去瞧瞧方七兄弟如何了呢。”
“多谢夫人关心。”寻洛笑,“已无大碍了。”
这话一出,旁边的胡医师哼哼了两声:“还说呢,这伤口都裂开了。夫人您瞧瞧那缠伤的细布,都被血染透了,就这还说无碍呢。我说你们这些年轻小子就是不听话,让我这当医师的人怎么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医术多差呢。”
寻洛一怔,而后爽朗一笑:“我错了胡医师,日后必定听您的。”
吴水烟也在旁边笑笑,忽地便与寻洛对视上了,静默了一会儿,见胡医师要起身了,才道:“多谢方七兄弟救命之恩,有你兄弟俩,可真是我夫妇二人的福分。”
“夫人客气。”寻洛笑。
吴水烟这才移开目光,问胡医师:“胡医师,劳您给我瞧瞧,我这心口闷的毛病也不知怎地,愈发严重了起来,也不知上那六盘山会不会吃力。”
果真是要去六盘山,寻洛敛了表情,细细忖着吴水烟这态度。
胡医师忙问:“夫人这几天可还总做噩梦?”
“噩梦倒是没做,就是心里烦闷。我难得离金陵一趟,也不知家中如何了,好在有明大哥帮忙照料着,又想着胡医师你也跟着我们走了,家中老母若有了病痛,可不知找谁才好呢。”吴水烟叹了一声,“本想出来散散心,也要去岐山看看公公的,如今却只盼着赶紧了结了上真派叛徒作乱的事,好回我的金陵去呢。”
那胡医师闻言一愣,瞧了瞧旁边的寻洛,赔着笑脸道:“夫人这可是多虑了,老夫人身体一向康健,怕什么呢。您这趟先去岐山瞧瞧,指不定就喜欢上那处了呢。”
吴水烟一笑,又有意无意看了寻洛一眼:“好在岐山与六盘山也不算远,好歹一方带便了,若不然两头一跑,指不定就是小半年了。”
她说着伸出手来,胡医师已摆好了脉枕。
原来他们这一趟不仅要去上真派,还要回岐山。
寻洛见她不再说话,便告了退,又朝胡医师道了谢。胡医师顺口又叮嘱了几句,他答应着走向门口,刚刚掀开门帘,身后胡医师突然激动地大喊一声:“恭喜夫人!”
“何喜之有?”吴水烟想必是已猜到了,语气有些错愕。
寻洛微微皱了眉,狐疑地回身看了一眼,见她表情竟有些凄然,却也不过转瞬即逝。
胡医师忙笑:“夫人这是怀孕了呀!”
吴水烟脸上的笑容出现得极慢,寻洛正过头时,晃眼扫见了,觉得她眼里的情绪与其说是喜,毋宁说是惊。
又悲又惊。
让他那句“恭喜”,被生生咽了下去。
寻洛回帐之后静静躺着,一边听着不远处方钦欢喜的声音,心想着吴水烟果然不是一般人,只是不知她发觉了自己不是方七,那么最了解方七的方四,是不是也发现了。
他对自己假扮他人的能力一向自信,在任务中几乎未曾露过马脚,这一回究竟是哪里出了意外,他其实并未想通。
但吴水烟并不想拆穿他,这一点他是确认了的,这便也说明自己的身份暂且是安全的。
那么该装的,还是得继续装下去。
他又记起当时在金陵,第一回见到庄九遥毒发,便是在方钦想要杀妻一事后,且就庄九遥所说来看,吴水烟自己不是不怀疑的。
如今这孩子,实在是来得不巧。
没一会儿方四也回来了,入睡之前,他似乎踌躇许久,问:“老二,你老实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寻洛略作思考,而后长叹一声:“哥,我不甘心。”
那头未曾出声,良久才低低传来一句:“我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老二,保全好自己。”
第二日上路时,那辆关着黑衣人的马车便不见了,应当是拆掉了布幔用来拉货了。
尸体去哪里了,也不曾有人多问过一句。
一切瞧上去又恢复了正常,因吴水烟怀了身孕,队伍便走得慢了些。行路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是在靠近三月下旬时,到了六盘山脚下。
作者有话要说:
吴水烟啊吴水烟……
第55章 父子相见
除了初一那一日,几乎是日夜不停地赶着路,三月初九,日暮之后,庄九遥终于是回了蜀王府。
甫一进门,连包袱都未曾丢下,更别说歇息了,王府中的管家已急急迎了过来:“王爷,圣上下了旨,让您一回来立马进宫,还说……”
庄九遥面上平静,还没来得及坐下,问:“还说什么?”
“还说您若是还想要这条命,便听话点。”那管家扑通一声跪下了,“老奴无用,三儿他已被圣上……”
庄九遥发了一回呆,极短促地叹了一口气:“是我对不住三儿,我记着他还有个妹妹,你上点儿心,好生打理一下。”
待管家应了一声,他朝庄宁儿招了招手:“让人备车。”
说着便一边朝外头走去,庄宁儿匆忙地点点头,从包袱中掏出一个锦盒,抱稳了,又将手头剩下的东西递给一旁的小丫头,赶紧跟了上去。
主仆二人一口水未喝,又朝着宫里头去了。
一路上庄宁儿皆在心惊胆战,那三儿也算是自小与庄九遥一同长大的,便是这一回他们南下之后,待在蜀王府中假扮庄九遥的人。
虽说这蜀王府常年无人往来,萧渊也绝不会踏足,但以防万一,也是为长远计,庄九遥还是养了些能完美仿出自己一言一行的人。
而三儿便是其中假扮他最得心应手的那一个。
还未等她对局势作出一个判断,远远已见到等在宫门口的王全了。
马车停下,庄宁儿掀开帘子,庄九遥刚一露面,王全见着人先是怔了一怔,才想起来施礼。
庄九遥缓步踏下来,虚虚扶了一下:“王爷爷,身体可还好?”
“老奴好着呢。”王全看了他半晌,“王爷这是……”
面前的人形容称得上枯槁,一身月白袍子应是穿久了,不破但十分显旧,头发竟也有些乱。
这风尘仆仆的便算了,那脸色却也苍白得不似人样,借着灯笼的暗光都能瞧得见眼下的乌青,下颌处的线条也锐利了不少,似乎是又病重了些。
他身量又高,挺直了背,孱弱之外竟竹竿似的,显出些坚硬来,两种气息糅合在一处,瞧上去硌得人心头发疼。
庄九遥低低咳了几声,笑了一笑:“王爷爷快引路吧,父皇应该等不及要骂我了。”
王全一时无言,一行人行出几步,才低低道:“王爷说话可得敛着点儿啊,圣上这些时日似乎都不太痛快。”
“嗯。”庄九遥点点头,“多谢王爷爷。”
“哎。”王全拖长着声音,叹息似地应了一句,也不知是在感慨什么。
到了太极殿门口,王全进去通报了一声,出来之后叫了声“王爷”。庄宁儿将手里的盒子递过去,二人便一同目送了庄九遥进殿。
等那脚步声听不见了,庄宁儿瞧了瞧四周,低声问:“王公公,圣上怎地突然想起要去蜀王府的?这么些年可从未有过的。”
王全闭了闭眼,摇摇头,也放低着声音,佯装无意地道:“圣上的心思,不敢猜。左不过是太子殿下心系亲弟弟,略提了两句罢了。王爷是圣上的亲儿子,哪儿能不惦记的?那天只是恰巧有空,想起来便去瞧一瞧了。王爷也是胆子大,说了禁足禁足,怎能说走就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