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发洛阳(24)
他身子一抖,迟了片刻才猛地推开庄九遥,说是愤怒却又不像,嘶哑着厉声道:“庄九遥!你醒醒!”
离开了那渴望已久的血液,庄九遥似乎更加痛苦难当,此时便换作了他想要禁锢寻洛。
他奋力要凑上去舔舐寻洛唇边的血,寻洛往后一躲,忍无可忍,伸手去点他的穴道,却一点反应也无。
莫非是穴道移了位?
寻洛再一运气,以手作刀,猛地斩向他后颈。
仍旧是没反应。
他这才开始有些心慌,此时的庄九遥一点也不像人。看他见了血的样子,十分像是传闻里以人血为引练邪功的怪物。
或者,是走火入魔了。
这么一想,寻洛别无他法,在庄九遥朝他喉咙而来的一瞬间,一把捏住了他下颌,手上不知不觉下了死力气。
庄九遥奋力挣扎几下,用手去掰他手指,掰了几下不起作用,整个人突然就不动了。寻洛正在犹疑要不要放开,忽地听到他喉咙下传来一阵怪异的声音,他狐疑地等了一瞬,才发现那竟是哭声。
那声音是从胸腔里直接发出的,像用尽了全力在隐忍,既不像嚎啕大哭让人心觉痛快,也不如无声流泪让人心生怜惜。这声音听在耳朵里,让人生出扯不断的窒息感。
拼尽全力,不,无力可拼也无法解脱的窒息感。
有温热的液体流到寻洛手上,他愣住了,缓缓放开庄九遥,那声音却犹自未断。
他曾听到过一次这种哭法,大约是他十八岁那一年。当年天门里头曾有一对刺客相爱,天萝便找人将那男人点了穴绑在柱子上,做好了防止他自杀的准备,又让一群人当着他面,将那女人凌.辱之后,处以极刑。
整个刑罚过程持续了一整天,女人哭嚎着,声音从响亮悲愤渐渐到了虚弱凄惨,最后回归沉寂。那男人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不能说也不能动,他那时的哭声便是如此,一直隐在胸腔之下,让人不由得担心他下一刻便会气绝身亡。
也不知他是不愿哭出声,亦或是不敢,又或者是不能。
那时候的寻洛早学会了不悲不喜,立在一旁仿佛看不见眼前的肮脏,天萝看好戏般的笑声落在他耳里也显得遥远,可那哭声响起时还是让他心头一震,忽地便想起来那么个词儿。
绝望。
此时的庄九遥,心里装着的是绝望么?
绝望这痛苦难忍,还是绝望这痛苦会永远循环往复?或者是绝望自己变得不是自己,绝望人生不是人生。
庄九遥这声音一出,寻洛知道他肯定是勉力寻回了一丝清明,却又不够清明。果然下一刻,他便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是恨不得立时消失的姿态。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庄九遥。
鬼使神差地,他抹干净了自己嘴角的血迹,第二次伸出手去将他揽在怀里。庄九遥似乎已没力气挣扎,竟顺从地靠在了他肩上。
寻洛微微松了一口气,下一刻侧颈靠近琵琶骨末端的地方却骤然传来一阵刺痛。他微微低头垂眼,夜色的遮盖之下,只隐隐能看见庄九遥高挺的鼻梁。
这人正埋在他肩上,毫不迟疑地,恶狠狠地,咬开了他侧颈处未曾被磨砺过的皮肉。
伤口见了血,庄九遥犹不知餍足似的,又狠狠用牙磨了片刻才松开。接下来却没有寻洛预料中那般疯狂,庄九遥的动作甚至称得上是温柔的。
他唇还落在寻洛肩上,停了片刻,像是怜惜般轻轻舔舐起那伤口来。
寻洛心底猛地一颤,仍强忍着不动,半晌听到一声含糊的话语:“说了让你不要看。”
寻洛哑然,心知最难熬的时候已过了,还好他只疯那么一会儿。
这么一想竟有些想笑,他呼出一口气,仰起头正好靠在后面的树上,感受着那微微的痛意,闭上了眼。
这么一折腾,天应该快亮了吧。寻洛思绪正在空中乱飞,庄九遥突然问了一句:“后来呢?”
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就在寻洛耳边。寻洛睁开眼:“什么后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碗:九遥兄,你不会真听了我的话吧?真在阿寻面前吐血了!你还咬他!啧,不知羞!
庄九遥:呵呵。想被灭口么?
寻洛:……
第25章 天生骨软
庄九遥费力地跪直了,寻洛伸手撑了他一下,他便一手抚上自己胸口,一手借了他力气翻转身子坐下,靠上了同一棵树。而后低哑着声音道:“那个故事。”
“哦。”寻洛转头看他一眼,只瞧见了那双眼睛格外亮,“是了,故事么,故事总有结局的。结局是……她后悔了。”
庄九遥叹一口气,重复了一遍:“她后悔了。”
寻洛抬头,从树冠的缝隙间看到天,忱着应该快破晓了:“对,后悔了。她还是想做一个背负苦痛的人,可是回不了头了。”
“因为寂寞么?”
寻洛没回答。
隔了会儿他转过头去,天刚蒙蒙亮,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庄九遥闭上了眼,似乎是睡着了。
眉头却还紧皱着。
他朝他的脸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有些迷茫似地看着自己的指尖,最后缓缓收回来,握成了拳。
往后一靠,闭上眼,迷迷糊糊间肩头被轻轻压了一下,承受起了不属于自己的重量。
寻洛没有睁眼。
被庄九遥扯开的衣领没能来得及敛好,此时被庄九遥的脸压住了。两个人的皮肤一冷一热,靠在一起,渐渐分不清谁是谁。
呼吸渐渐悠长,再难熬也总会天亮的。
两个时辰之后,寻洛睁眼时身上的疲惫已荡然无存。他没想到自己在这么个地方,又经历了那般惊心动魄的折腾,竟能换来半宿酣眠。
啼笑皆非。
庄九遥不在旁边,自己身上的衣物被理得整整齐齐,胸口还盖着他的外袍。
他眨眨眼,将才站起身,庄九遥便从小溪那头过来了,冲他晃晃水壶:“水装满了,走吧。”
寻洛将他外袍递过去,又将水壶接过来,细细瞧着他脸色。
这一回庄九遥不仅脸色苍白,连双颊都仿佛在一夜之间瘦削了些,显得他下颌的弧度更加冷硬起来,连弯起的眼尾都冲散不了那种锐利感。
又陌生又熟悉。
二人默契地不谈前一天晚上,又开始沿着直线往外走,走了两圈还是回到原点。庄九遥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树冠,伸手抚着自己额头,道:“不对。”
“嗯?”寻洛将水递给他。
“我带着你走的时候,虽说方向是直的,但我根据经验避免了可能触发阵法的契机。”寻洛心道果然,又听他接着道,“但我恐怕错了。这林子并非只是个容纳迷阵的地界,它本身便是最大的一个阵。我想得过于复杂了,步步生怕踏错,反而弄巧成拙。”
他若不是自己承认,就他那悠闲又无所谓的姿态,寻洛都差点要以为他们真是运气好才碰不到陷阱了。
听至此处他微微皱眉:“我先前是想着守音道长不会平白要人命,但我入的几个阵……似乎都不是这么回事儿。”
“她或许的确是不想要人命,可若云崖峰上的东西比人命更重要呢?”庄九遥歪歪头,郑重其事道,“我的猜测,这林子其实有自己的意识,它觉察到了来人具有危险性,便会以阻止他上山为第一目的,不管你死还是活。”
寻洛略有些诧异,不知一个迷阵竟还能如此揣摩人心,问:“那它是瞧出我对云崖峰有威胁了?这么说起来,我不死在这里你便永远走不出去了?”
“恐怕是。如果真是这样,你打算怎么做?”庄九遥认问得十分认真。
寻洛毫不迟疑,语气却仍是淡淡:“要实在出不去,你自己走吧。”
庄九遥心里微微一动,道:“为何对我这么好?”
寻洛勾起嘴角:“本就是我先闯进这阵的,没理由让你来救我还搭上一条命。”
见庄九遥直勾勾望着自己,他微微别了别头,看向远处的树干:“这云崖峰上是有宝藏么?一个阵竟这般厉害。”
“说不定呢。”庄九遥严肃答。寻洛这句本是玩笑,听他如此回应倒是怔了一怔。
庄九遥依然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隔了会儿实在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两下,突然噗嗤一声笑起来。
寻洛看了他半晌,无奈:“拿我寻开心?”
庄九遥抱起肚子:“怎么我说什么你信什么?小心我哪天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你这样子,卖给花街定是个好价钱,还能挽救一下那些地方瞧人的眼光。”
寻洛摇摇头,抬起脚便走,庄九遥伸手拉住他:“哎呀哎呀我开玩笑的,我可舍不得卖了你。”
见寻洛不说话,他又道:“哎哎哎别这么小气嘛,又不是多了不得的事,随口玩笑而已,我前半段说的是真的!”
寻洛看着他还是不说话,眸子有些黯,庄九遥一愣,又笑眯眯地凑上去:“寻少侠?寻大侠!我真知错了。”
“你什么都不懂。”末了寻洛才面无表情地道。
庄九遥一直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见他如此反应,心里微微一惊,此刻无论心里怎么想,看上去都十分愧疚。他低了低头。一时之间没人说话。
半晌寻洛才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约莫是在这阵中待久了,整个人都不对劲起来,实在有些小题大作了,于是装作无事道:“说吧,前半段。”
“哦。”庄九遥愣了愣,似乎忘了自己方才在说什么,隔了会儿才拿扇子一拍脑袋,“我说我想复杂了是对的,这阵其实极简单,咱们赌一把,一直走直线便是了。”
寻洛:“我们一直走的是直线。”
“不不不,眼睛会骗人的。”庄九遥一边说一边去扯寻洛的衣服。
寻洛诧异地后退,格开他的手:“你做什么?”
庄九遥斜起嘴角一笑:“紧张什么?啧,阿寻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要一根布条而已。”
见寻洛皱着眉,他解释:“反正你衣裳后头也破了,你是要让我跟着你一起破么?”
寻洛这才想起来自己背后被熊拍过一爪子。他轻轻抿了抿嘴唇,还是将外袍掀开,从里衣下摆处撕扯出了一根布条来。
庄九遥接过来,顺手蒙在了自己眼睛上,又伸手去摸索,想要抓他。
寻洛明白他的意思,伸手过去,被他一把攥住了手指。他本想抽出手让他牵着自己的衣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太扭捏,便由得他去了。
“走吧。”庄九遥道。寻洛看他一眼,发现那双眼被蒙住了之后,即使弯起嘴角,那姿态也是冷的。
没得到回应,庄九遥又催了一遍:“怎么了?”
“没。”寻洛忙移开视线,问,“你有把握么?”
庄九遥听他口气有丝慌乱,以为他还在害怕会拖累自己,心头莫名一痒,但还是照实回答:“没有。”
“哦。”这回语气正常了。
“走吧,跟着我,记住看到什么场景都不要有动作,直直走过去就行。”
“看到棵树也要直直撞上去?”
庄九遥笑得很开心:“如果你乐意的话,我没意见。”
走出不远尚且没什么感觉,超过百尺之后寻洛恍然回头,发现他们走的路线瞧上去竟真是弯的。
感官果然会骗人,或许直觉才是世界上最真实的东西。
跟着庄九遥一路走着,被他牵住的手不知怎么的有些僵硬。像是小时候肩上停了只红蜻蜓,因为不想让它飞走,便一点不敢动弹,生怕一丝丝轻微的风动都会惊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