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发洛阳(47)
寻洛却未开口,半跪在地上,伸手抚上他脸。
庄九遥抓住那手,歪头在他掌心蹭了蹭,问:“你可有想过我?”
“想。”寻洛直白道,“很想。”
庄九遥目光闪烁片刻,手一用力,头一歪,狠狠一口咬在他手掌处,道:“可我一点儿也不想你。”
寻洛笑:“是么?”
“是。”他恶狠狠地说,而后扯住寻洛衣领,将他拉至身前,一把揽了上去。力气之大,让寻洛暗暗心惊。
这么一抱压着了寻洛肩上的伤口,寻洛一声未吭,庄九遥却摸到了一手的黏腻,身子一抖,赶紧放开他。
寻洛伸手把住他后背,将他往前一拉,再次用力拥住了,轻声道:“不痛。”
庄九遥弯起了眼睛。
这潭边往西再走了一段,是方才庄九遥指给他看的竹林,一跨过那竹林去寻洛便惊了。
后头那小院,长得几乎与庄九遥的一模一样,若不是这院中光秃一片,没那棵高大的辛夷树,他大约要以为自己这一行人是回到旧处了。
庄宁儿正好端着一碗药进了中间的堂屋,见他二人也进来了,喊了一句:“公子你的药在火上。”
寻洛有些诧异,问:“这也是你们药王谷的地盘?”
“不是。”庄九遥摇摇头,“是药王谷死对头的地盘。”
他似乎是疲了,也未多作解释,只带着寻洛进了堂屋。
寻洛环视着四周,忽地觉得他早就料到药王谷会有此一难,堂中四处竟皆未落灰,若不是时常有人居住,便是已打扫过。
直到庄宁儿唤他去洗伤口,在旁边小屋中看到几个包袱与一堆瓶瓶罐罐,他才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包扎好了肩上的伤口,庄宁儿指指旁边屋子:“备好热水了,寻大哥去洗洗吧。”
寻洛道了谢,转身进了那屋子,却未料庄九遥也跟着来了。
他挑起眉毛,问:“做什么?”
庄九遥指指他肩,理所当然地:“不需要帮忙?”
寻洛闻言微微抿了唇,也不知在想什么,庄九遥朝他走近一步,轻声道:“放心吧,天还未黑尽呢,白日青光的,我就是想做什么也不成啊。”
说得倒像是寻洛一个人想歪了似的。
本以为他会沉默,寻洛却道:“可要是我想做什么呢?”
庄九遥一怔,而后笑:“求之不得。”
然而最终是谁也没做什么。
这一回相见,寻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兴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又或者是发现了庄九遥于他而言的未知太多,分量却太重,故而即使是方才拥得那般紧,却还是隔着。
几个人都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卫青城在外头打了只山鸡,又不知在何处寻了些野菜,做了晚饭。
一路颠簸与拼杀之后,明知前头一片虚无缥缈,竟还能坐在桌边吃上一顿家常菜,总让人觉得不真实。
也不踏实。
直到入了夜,寻洛才觉出这不踏实不是因为颠簸里头突现了点儿安稳,而是他不知这安稳下面,藏了多少他害怕的事。
可他怕的事并不多。
这院子与谷中一样,屋子倒是多,因而庄九遥似乎是没能找到与寻洛一屋的理由。
寻洛待在屋中,觉得自己有很多事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心头的躁意一层漫过一层,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剑柄,想起那把还在梅寄手中的柳叶短剑,更加心烦起来。
自己回天门这般容易,莫非真是如梅寄所说,是他给自己铺的路?可他到底有什么本事,真正身份又是谁,为何能够在天门中有这样大的能耐?
他与那力保自己的朱雀堂主到底是什么关系?
又或者,他本身便是朱雀堂主?可若真是如此,他与庄九遥是旧相识,庄九遥与天门之间,莫非也有着什么联系?
在城隍庙边梅寄告诉了自己寻回内力的方式,不正好与他所言,让自己重回天门的念头相悖了么?
这说明自己是彻底被放弃了因而没必要再活着了,还是说明梅寄有其他什么打算?
会不会与庄九遥有关?
想至此处他猛地一惊,一下子站起身来,不注意碰翻了几案,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长剑顺势落地,他才觉得手心生疼。抬手看了一眼,发现是剑柄顶端的突起一直抵在手心,已留下了个深深的凹印。
门外响起敲门声:“寻大哥?你怎么了?”
寻洛答:“无事,碰翻了几案。”这么一开口,他才发觉自己的喉咙发着紧。
庄宁儿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道:“寻大哥早点休息,你受了伤,该好好静养才是。”
寻洛又应了一声,不知庄九遥为何不来找自己,呆了半晌,他拔腿出门,打算要让庄九遥将一切说清楚。
到了门口,却又踌躇了。
他伸手捏了捏眉心,觉得自己这般疑神疑鬼,实在是不像话,却又无法压住心头的焦灼。
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了。
二人面面相觑着,寻洛喉结滚动两下,却未发出声音。庄九遥嘴角翘起:“这是来投怀送抱了么?”
“我有事要问你。”
这一句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对视半天,庄九遥才侧身,道:“进来吧。”
寻洛着了一身天青色,是沐浴时庄九遥放在一旁的,此时在暗黄的灯光下瞧不出原本的颜色,却仍看得出极衬他。
“你不问问我功力是怎样回来的么?”寻洛问。
庄九遥走至几案旁坐下来,点点头:“我知道。”
这答案其实寻洛心知肚明,他只是寻不出好的开头。顿了顿跟着走过去,隔着几案在他对面坐下来:“那你不问问谁告诉我的么?”
庄九遥笑了一下:“梅寄。”
他回答得极坦诚,寻洛忽地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庄九遥看着他:“其实你是不是想问,我这身功力是怎么回事?”
寻洛点点头,庄九遥接着道:“还有我的真实身份以及我跟梅寄的关系?”
寻洛“嗯”了一声,庄九遥笑了笑,却不接着说下去,只提起案边一把小剪子去剪那烛心,一剪下去,整个屋子暗了一瞬,又亮堂起来。
“梅寄是我师弟。”他缓缓道,“我们自小互相瞧不惯对方,一见面不是吵便是打。长此以往生了嫌隙,于是成年之后他便离了谷,自己出去闯荡江湖了。”
寻洛微微皱了眉:“只是看不惯对方而已?”
庄九遥撇撇嘴:“瞒不过你,其实是小时候我与他中了同一种毒,那毒能强行提升人的武功修为,但是痛苦难当,且有性命之尤。我与他皆不甘受困于此毒,后来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去解,这造成了我们之间最大的冲突。”
愣了半晌,寻洛道:“便是南宫前辈提到过的……所以你的心头血,可以解百毒?”
庄九遥点点头,寻洛心突突一跳,接着问:“所以你平日里没有功力,是因为你压住了那毒,同时锁住了内力。可是朔日之夜与月圆之时,蛊毒最盛,无法根治,压制也有限,所以内力暴增?”
“太聪明了真不是好事,什么都一想就透。”庄九遥笑笑。
寻洛慢慢摇了摇头:“我平日里并不多想。”
“是了,活着本就痛苦难当了,还琢磨那么多做什么。”庄九遥细细瞧着他眉眼,“方才没想清楚怎么跟你解释,也料到你会坐不住,才没去找你。”
寻洛默然许久,问:“那你如今强行催促内力,会有什么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庄九遥在寻洛心里的分量也许是超过了他自己能感受到的。
周五啊!挺住啊!马上就放假了!!!
第48章 心甘情愿
庄九遥盯了他许久,才低头看着那烛光,寻洛想了想,替他答:“会被反噬吧?每月两回的毒发之时?”
见他不答,寻洛心知自己的确是猜对了,于是不再提这事,换了个话题道:“梅寄拿走了柳叶短剑。”
庄九遥敛了表情看着他,他笑一笑:“但我会拿回来的。”
他说完这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这手在这条命彻底终结之前,终于是能提想提的剑了。
他看着手心中央那条疤想,活三个月与活一个月,的确没什么区别。
今夜庄九遥的话格外少,寻洛猜到一半原因约莫是与自己有关,但他已默认身上这毒无药可解,因而除了心疼,其实并不在意。
他一颗心尚吊着前面的事,忍不住又追问:“你的蛊毒,有其他解法么?”
庄九遥摇摇头:“这么些年,我也不过才寻着这么个以毒攻毒的法子。”
“那梅寄呢?”
庄九遥叹了口气:“蛊毒性极阴,取人阳气可得压制,可这却不是长久之计,因而需要不断重复。”他顿了顿,接着解释:“有些人天生体质属阳,大部分是男人,也会有女人。”
“他……”寻洛愣了半天。
庄九遥将话接过去:“他喝人血。”
寻洛皱紧眉:“我记得你上回说,说祁云是纯阳体质?”
庄九遥点点头。
“他到底想要什么?”
“不知。”
这之后寻洛又陷入了沉默,他说不清自己还想问些什么,只觉得即使庄九遥坦诚说了这么多,也仍是不清不楚的一片混沌,那迷雾甚至更浓了。
隔着烛光,眼前的人显得那般像幻觉。
庄九遥看着他眼睛,轻声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双细长的眼里映照着烛光,没有笑意却显出几分温润,寻洛突然就忘了方才心中所想,情不自禁轻唤一声:“九遥。”
“我在。”庄九遥应了一声,而后站起身来,寻洛视线跟着他抬高。
往前跨了一步,刚刚站在寻洛身前,手垂着,眼也垂着,他轻抬指尖戳戳他肩头,问:“痛么?”
寻洛摇摇头:“不痛。”
庄九遥笑笑,俯下身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正要抬头时寻洛伸手,一把揽住了他后颈。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寻洛睁开眼时没有看到四周的色彩。
眼前的一切皆是黑白,瞧完第一眼便是一阵目眩。他眨眨眼,只知道天应该是亮了,因为窗框那一边是灰白的,他知道是亮了。
也能够知晓庄九遥的手正圈着自己腰,却感受不到温热。
他呆了一瞬,低头看了看庄九遥,看见高挺的鼻梁,伸手去触碰他的额头。果然,只知自己确是触碰到了,却不知是凉或热。
他使劲闭了闭眼,又看向一旁的帷幔,他记得昨夜瞧着那帷幔是花青色的,此时映在眼里却是一片灰黑。
心里头没有恐慌。
圈在自己腰上的手动了动,他重新低头,见庄九遥抬起头,正直直盯着他。
庄九遥说了句什么,寻洛听不清。
他瞧着面前的嘴唇开阖,才意识到从刚才开始,他就未曾听见一点声响。努力辨认片刻,发现庄九遥是叫了他一声:“阿寻?”
他笑了一笑,含糊地应了一声,凑过去压住他唇。
过了会儿庄九遥扬起来头,喘了一下,笑:“大清早的别勾我成么?明明带着伤什么都不能做。”
这句说的是什么,寻洛仍旧未听见。
他怕庄九遥看出端倪,于是往前挪了挪,伸手揽住他,将脸藏在他肩窝,皱紧了眉,使劲再闭了一回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