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发洛阳(88)
只是如今虽经过调理,精气神却实在是差了,远不能与从前相比。整个人瞧上去便苍老了许多,显示出了些日暮西山的气息来。
过了小半个月,晨起庄九遥正在用茶,准备稍后便进宫,刚刚放下茶碗,见庄宁儿忙慌慌地跑了进来,欲言又止,直愣愣地看着他。
庄九遥眉心一跳,却仍旧是笑,问:“怎么?失了魂儿了?”
“公子,”庄宁儿眼里蓄了泪,“宫里头传来消息,说,说齐王殿下殁了。”
庄九遥盯着她,像是没听懂,立在原地发了一回呆,良久才低了头,沙哑着声音道:“走吧,进宫。”
一路上庄宁儿什么也不敢说,只在宫门口见到王全时,替庄九遥问了一句:“王公公,圣上知道了么?”
“知道了。”王全摇摇头,“哪儿能瞒得过他啊。”
听这反应,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
萧渊一生自草野贱民到九五之尊,起起落落不知经历了多少,什么东西没见过?即便是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可那一晚流了泪,应当所有的震惊都跟着流走了吧。
庄九遥于是点点头:“劳烦王爷爷跟父皇讲一声,我稍后些再过去。”
“哎。”王全应了一声,快要分道时又叮嘱了一句,“王爷您节哀!”
进了齐王的殿中,才瞧见下头只跪了一个小丫头和一个小太监,见到庄九遥来了,慌忙磕头行礼。
庄九遥不去看榻上的人,问:“其他人呢?”
“回蜀王殿下的话,早已被我家殿下遣走了,殿下本要让我们也走的,可是……”那小丫头带着哭腔回了一句。
旁边的小太监忙用手拐了她一下,意思是让她克制点儿,不要失了礼数。
那丫头却不管不顾道:“可是殿下平日里对奴才们极好,那些忘恩负义的只顾着自己,我才不走!”
“哎!”那小太监无奈,忙又提醒了一声。
“无事。”庄九遥放低了声音,“宁儿,你带他们下去吧,给安排个好去处,我跟阿玥单独待一会儿。”
庄宁儿应了,带着人去了。
庄九遥低头看着地,静静站了会儿,往前走了几步。自进了殿中之后,这才第一回将目光投向榻上的人。
榻上的萧玥满脸平静,露出一副俊朗的好皮相来。若是不去看被血糊得乱七八糟的颈部,瞧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庄九遥愣愣地盯着他的脸,蓦地瞧见他颈部那刀口下头,似乎还有一道旧伤痕。
突然想起他在殿中出口的那些怨怼之语,庄九遥一怔,心骤然狂跳起来。
坐在榻边,一把扯开他衣襟,瞧见那竟是一道可怖的烫伤,像是整个火勾烧得滚烫时,直接压了上去。
呼吸猛地一滞,手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解开他外袍,掀起里衣,庄九遥忽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那被衣裳遮掩住的地方,全是伤,浑身上下几无一块好肉,新的旧的堆作一处,刀伤、烫伤、砸伤,不一而足。
庄九遥身子有些发颤,他从未见过带伤比寻洛还要多的人,这是第一回,一眼看过去便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心里的痛,是不是比这躯体上的东西还要可怖?
为何这么些年,自己就是从未过问过他的生活呢?
情绪快要克制不住,庄九遥吸一口气,仰头闭上眼,却在那一瞬,扫见了他枕边有个什么东西。
仔细一看,原来是信封的一角。
将那口气长长地呼了出来,庄九遥伸手拿过,见那信封上头是萧玥的亲笔,写着两个字:“瑾启。”
缓缓展开信,轻若无物的纸上也只一句话:“残生再无他愿,只盼一曲长安调。”
落款一个“玥”字。
既是自己亲手写下的心愿,却又要亲自结束掉实现这愿望的可能。
这么些天,庄九遥一直在等他派人来找自己,却始终未曾等到,最后只等来他的尸体和这句话。
这是萧玥最后的尊严与决绝。
悲意蔓延,终究是模糊了双眼。
男儿有泪不轻弹么?未至伤心处罢了。
整个大殿,整个皇宫,整个京城,陷入了死寂。
末了庄九遥扬声喊“来人”,庄宁儿跑进来瞧着他,连呼吸也生怕太重。只见他温柔地摸了摸萧玥的脸,转头轻声道:“取我的旧桐琴来。”
长安的冬意,终于是在庄九遥微颤的指尖之下,如期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
我……算了我不说了X﹏X
这周工作量好大,周一祈个愿,平安!
第89章 兵分两路
祁云到了祁连山脚的第二日,竟又有贵客远道而来——
吴水烟姐弟俩与明秋风兄弟俩,一同出现在了此处。
明秋月似与萧琮早便相识,二人一见面竟是称兄道弟。寻洛这才有些明白,为何吴水烟手里所拿捏的方钦之罪证,会呈到萧琮处。
原来不仅仅是因了距离近。
与萧琮见过礼之后,明秋月看向寻洛:“六盘山一别,未曾想再见会是如此,寻兄别来无恙?”
寻洛一笑:“托明兄的福,一切皆好。如今又能与明兄并肩作战了,是寻洛之幸。”
萧琮见二人竟也相识,更是喜悦。
明秋风带着吴淮生死里逃生,一路奔波,想是已听弟弟将己所不知的一切讲了,决心要做些什么。
他在江湖中收集情报多年,此时便道有事要与萧琮相商,因而在明秋月的简单引见之后,二人便与蒋同去了一旁。
寻洛这才转头去瞧吴水烟,只觉得她通身气息已不同往昔,富家小姐的姿态终于被磨砺得消失殆尽,倒正好显露出了些江湖儿女的锐利来。
“寻大哥,好久不见。”她笑。
这笑容极苍白,寻洛心中微叹,应了她:“水烟姑娘。”
吴水烟噗嗤一笑,半是感喟半是自嘲:“还姑娘呢。”
这话倒是十分活泼了,寻洛看了明秋月一眼,笑了一笑。明秋月忙转头问:“累不累?先让淮生去歇歇?”
吴水烟点了点头,与寻洛道了别,跟着萧琮留的下人走了。
寻洛便与明秋月一同行出了帐子,走到一旁的路边。
秋草正肥,明秋月回头看了一眼,那处是吴水烟进去的帐子,看着看着忽地叹了口气。
“明兄的兄长,是与方钦分道扬镳了么?”寻洛问。
明秋月摇摇头:“兄长本是方岐山的旧人,如今岐山派已散,方岐山也命不久矣,谈不上什么分不分道。这方钦心术不正,想来兄长也是一早便有知觉的。若不然也救不出淮生了。”
“这一路奔波定是十分艰辛。”寻洛叹了一声。
“是啊。”明秋月一笑,“吴盟主的幼子,先前外头人面上不说,大家却都心知肚明,不像能成器的模样。如今我瞧着倒是沉稳多了。”
寻洛跟着勾了勾嘴角,又问:“在岐山派时,真是有人瞧见了吴淮生,水烟姑娘才跟出去的么?”
明秋月闻言愣了愣,末了惋惜地摇摇头:“我并不知,她在岐山派中,我总不能跟进去,只是在附近守着。那一日瞧见了她独身骑马出城,才跟了过去,谁知便出了意外。”
两个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寻洛良久才轻声道:“她……这一回过来,是她要来的吧?”
“是。”明秋月点头,“我本想着要带她走,她却说她想来,想亲手结束掉这段孽缘,也要替吴家上上下下报仇。她说……说如若不然,她后半辈子也不会安生。”
寻洛拍了拍他肩头:“你们来之前魏王已安排好战术了,今儿夜里便出发。祁小兄弟知道一条上山的密道,我二人自密道进去,她若是想跟着,你们便跟我一处。方钦如今武功极高,若是要正面交锋,便顾不得什么江湖规矩了。”
明秋月感激一笑,两个人便沉默地并肩站立,瞧着阴影扩散开去。
太阳落了山。
说起来这岐山派的地势与上真派的六盘山有些像,只是隘口多一些,也更奇险一些,因而攻进去也稍稍难一些。
但是如今有祁云的地图,且不必担心会重蹈覆辙拿到假图,因而寻洛心里并不担心这一回的进攻。
唯一难测的只有方钦。
他的内力全是梅寄拿了南疆蛊与药提升上去的,就萧琮所述,自这几回与他的交锋来看,他的武功应当是又上了一层。
或者说,他走火入魔了。
寻洛早按照梅寄的说法,用碎殷将那上真派山洞中的蛇骨溶了,拿那水淬了剑。
虽不知有何用途,可梅寄不会害他,这一点他是笃定的。
当晚的进攻策略,是在祁云来的当晚布置好的。
排兵布阵之事是萧琮做惯了的,寻洛不擅长这些,因而见他将计划做了个全盘之后,只觉得极好,心想自己照着做便是。
未曾想那蒋同倒是提出了几个问题,皆问在细微又关键之处,让萧琮十分惊喜,也让寻洛有些诧异。
本以为他仅是个只知享乐的权贵,这倒是自己目光短浅了。
凭什么庄九遥享乐是在遮掩真本事,别人就不是呢?
寻洛念及此处一笑,便静听二人对话,等各处细节敲定之后,与祁云一同领了任务。
明秋风来了之后,又凭着他对方钦的了解,再提出了几处异议,三人又将计划略微改了改。
寻洛领的那一部分倒是未曾有变动。
要之,整个进攻分明暗两路。
由蒋同坐镇山下,明的那一方共有十来路小兵开头,而萧琮则亲自领兵,在各队出发之后,从正面直攻祁连派大门。
暗的那一路,承担了潜入敌军腹地,以应外攻的职责。为免人多误事,则是只寻洛与祁云二人。
这计谋,与其说是萧琮与蒋同信任寻洛,毋宁说是信任庄九遥。
寻洛习惯了单独行动,自也是暗中行动。
而祁云跟着,则是因他熟悉岐山派的地形与密道,能够从旁指引路线,便于及时作出行动调整。
寻洛将吴水烟的意思传达给了萧琮,萧琮对她本就怀着同情之心,此时听闻她要大义灭亲,赞叹了一声,未曾多加顾虑便同意了。
这一来暗路便多了两个人。
出发之前,庄九遥的信正好到了寻洛手上。
信中庄九遥隐去了些内情,将齐王的计谋挑挑拣拣说了个关键,又告诉他局势已定,方钦这一回,是绝等不着援军的。
因而这场进攻,说穿了只为诛杀方钦,已与天下大势扯不上关系。
寻洛将信贴身放好,与三人一同启了程。
秋冬之际的夜,格外寂静。
隐着踪迹,一行四人很快绕开所有易下埋伏的隘口,自山腰进了一条密道。
寻洛打头,后头紧跟着祁云,之后是吴水烟,明秋月殿后。
一路倒是十分顺畅,只不知外头的状况。
想来萧琮虽年纪尚轻,但在东海守边的这些年,一直未曾出过岔子,实在也是个有本事的,用不着人担忧。
几人只悄无声息地前行着,几乎深入祁连山腹地了,前头通道却忽地现了岔道。
寻洛住了脚,转头看祁云:“走哪边?”
一眼却瞧见火把下头祁云诧异的神色,眉心一跳:“怎么?”
“这岔道原来是不在的。”果不其然。
寻洛微微皱了眉,不知方钦这是重开了一条通道,无意间通到了一处,还是早已知道这密道,因而故意为之。
更不知他是不是在何处做了埋伏,又或者只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这密道按理应该无人知晓。”祁云严肃了神色,看向寻洛,“寻大哥,有可能是我大哥祁和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