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发洛阳(14)
“适合。”那人笑着眯起眼,这表情让寻洛无端想起庄九遥来,“每个美好的夜晚都适合杀人。”
寻洛轻轻地“哦”了一声,满不在意地松手。人头掉下去,那人顺手向一旁一拨,被一个不甚高大的身影扑出来接住了。
那身影将人头接了个满怀,又抓起顶端猛地提远,整个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一声低低的惊讶呼喊。
这声音也是熟悉的。寻洛略微诧异地去看,发现从阴影里出来的,竟是先前已道过别的祁云。
祁云抬头望他,脸上喜色一闪而过,在月下看不分明。他压抑住激动的情绪,喊了一句:“寻大哥。”
寻洛声调终于起了些变化:“祁小兄弟?这么些时日你去哪里了?不是回祁连山了么?”
祁云深吸一口气,还未说话,旁边人已在笑:“什么祁连山?他如今是我梅寄的弟子,对吧云儿?”
梅寄?
寻洛瞧着祁云无奈的神色,忽地从那阁顶腾下来,拔剑直冲梅寄而去。
梅寄用反应极快,一管箫轻轻一格,立即反身退开,显然不想与他斗。他还未站定便开口,声音略带了些委屈意味:“做什么就要打打杀杀?云儿是自愿跟我的,为了他我都许久没有杀人了呢,是吧云儿?”
“别打别打!”祁云忙跳入二人中间,手里还提着那人头,摇摇摆摆地显得有些滑稽。
他朝向寻洛,认真道:“寻大哥,我没事的。”
梅寄微微扬起下巴,似乎很满意他的表现。
祁云转过去瞧着他,神色认真,竟略带了些指责意味:“师父不是答应我不伤人么?今日怎地又杀人了?”
寻洛闻言皱眉。梅寄也不生气,只施施然地笑:“你方才不都听清了么?我为你寻大哥杀的啊。”
“什么意思?”寻洛漠然道。
“没什么意思啊。”梅寄笑,“就是瞧着好玩儿,想看看你能不能回天门,杀掉叛徒,也想瞧瞧,你是不是真当得起刺客,会不会对真正害你的人留情。我一生最大的乐趣,便是看着别人互相残杀。”
他说着伸手摸摸祁云的头,示意他别唠叨,而后往前几步,对寻洛轻声道:“另外,提醒你一下,那把黄铜钥匙,可别让人抢走了。有大用呢。”
寻洛眉心一跳,梅寄又朝前几步凑近他,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声音沙沙软软:“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寻洛。可别让我失望了。”
他说完这话扬长而去,祁云顿了一下忙跟上去,不住转头瞧寻洛,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是在叫他不用担心。
这二人突然来了又突然走了。寻洛立在原地,待得人影看不见了,方抬起手来。
他适才一直握着拳,此时张开手指,现出手心里躺着的一朵干白梅。那花染着血,更衬得白色愈发白,在月光下扎眼得很。
此时的蜀王府中仍旧是一片平静,虽是中秋,可府中人少,总显得寂寂。并且这时日太过独特,从没人敢提今儿是不是个什么节。
庄九遥坐在台阶上,宽大的袍子与月亮拥有同样的颜色,遮盖了大半个台阶。他一个人拿了个酒杯,对着月亮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水从唇边溢出来,划过脖颈他也不去擦。
那张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嘴角眼尾仍是微微上扬的。
不知是不是月光惨白的原因,他整个侧影透出一股子让人难以捉摸的清冷来,让人不敢,也不忍去打扰。
不远处二人站在廊下。
庄宁儿看看月亮,又看看庄九遥,满脸忧色。卫青城突然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肩,她回头看了他片刻,微微叹了口气。
卫青城露出个安抚的表情,伸出手指揉了揉她皱着的眉心。
一片难言的静谧中,外头突然跑进来个小丫头,对着庄宁儿道:“宁儿姐姐,王公公来了。”
话音刚落,萧渊身边的王全已带着两个小太监进了院子。卫青城身影一闪,躲进暗处。
庄宁儿连忙迎上去,施了个礼道:“王公公,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你这丫头,又长高了些。”王全似是与蜀王府上下皆相熟,伸手一点她额头,“快去叫你家王爷,圣上要见他。”
庄宁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一句“什么”脱口而出。那边庄九遥已听见了,轻笑一声:“见我做什么?”
王全一怔,赶忙过去,微微弯了腰施礼:“老奴见过王爷。王爷,走吧,圣上要见您自然是因为想您了,正在殿中等着呢。”
庄九遥又一笑,笑得意味不明,问:“宫中的家宴这样早便散了?”
“散了。”王全答。
萧渊已三年没有见过自己这第三子。
本来他们三人从金陵赶回来,除了非要在京中度过中秋节这一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听闻萧渊病了。虽然父子二人大约是不会见面的,但离得近也好以防万一。
可回来这样久,萧渊的病一直不轻不重地拖着,似乎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不见好。
如今他不早不晚,偏偏在中秋节这天要见庄九遥,也摸不清是个什么意思。
庄宁儿心惊肉跳地等在旁边,生怕庄九遥会抗旨不遵,便轻轻喊了声“王爷”,朝他递了个眼色。
庄九遥看她一眼,弯了弯眼睛,起身一甩袖子:“走吧。”
“王爷不换身袍子?”王全闻着他身上的酒气,轻声提醒了一句。
庄九遥埋头看一眼自己的装扮,嘟囔道:“挺好的啊。”而后施施然扔掉手中的白瓷酒杯,又催了一遍:“走吧。”
第15章 黑玉珠子
那王全是看着庄九遥从小长大的,虽说如此,自他成年之后一年顶多也只见一面,而每一面都是在今日。
因为中秋节,是蜀王的生辰,也是其生母襄妃的忌日。
萧渊不想见庄九遥,便每年都是王全来瞧他一眼,赐上许多金银玩物,以示皇帝还是承认自己有这么个儿子的。
今年王全白日里没出现,庄九遥还以为萧渊要彻底废掉他了呢。
进宫的路上,王全在马车外一直叨叨:“王爷您今儿可得收敛收敛脾气,亲父子哪来那么多深仇大恨?圣上如今还病着,御医说了,可千万得静养。万一有个什么岔子,谁都担待不起。不是老奴说,这么个日子,也不明白圣上怎么想的……”
“王爷爷真是越老话越多了。”庄九遥笑,“打小您便瞧着我,我脾气哪儿不好了?”
王全一怔,听见这久违的称呼心头竟有些发热,于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里头无奈地想:您不是脾气不好,您就是态度不端正,就这么笑眯眯地软硬不吃,我要是您爹我也得生气。
话至此处,王全心知多说无益,便嗫嚅道:“王爷您大了。”
庄九遥一笑,不再开口。
这一夜无人知晓皇帝跟蜀王,这一对三年没见过一面的父子之间到底说了什么。总之萧渊吩咐了人不准进去,因而殿中传出摔碎东西的声音,众人也只得屏息。
而后庄九遥从太极殿中出来时,月白色的袍子上带着血,额头有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前脚出来,后脚还有一方砚台砸过来,砰一声撞在门框上,惊得外头的太监宫女呼啦啦跪了一地。
“不肖子!别让朕再看见你!”萧渊怒吼一声。王全一惊,再顾不得许多,慌忙跑了进去。
庄九遥站在门前顿了顿脚,抬头望见圆月,轻轻勾了一下嘴角,走了。
庄宁儿急急跟在后头。
出了太极殿朝着外头走去,庄九遥走得极快,庄宁儿一阵小跑才能勉强跟上他。她一边赶路一边着急地轻声道:“公子,这伤怎么弄的?”
庄九遥似乎没听见,只顾走自己的路,直到庄宁儿一个不注意踩到个什么东西,差点滑倒。
庄九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轻笑了一下:“你轻功练哪里去了?平地还要摔跤?”
“不是。”庄宁儿皱眉,挣开他手蹲下去,从地上捡起一颗黑色的珠子来,“这什么东西啊?”
庄九遥狐疑地将珠子接过来,脸上神色顿时一变。庄宁儿觑着他的脸色,不由得一怔,庄九遥已走出老远,她犹自没反应过来。
一回王府,庄九遥便直直进了自己房间,庄宁儿跟过去吃了个闭门羹,又气又担心地立在门口。
卫青城过来拍拍她的肩,庄宁儿眼眶顿时就红了:“今儿是十五,又是襄妃娘娘忌日,圣上可真是挑了个好时机!”
卫青城摸摸她头,二人对视无言。
一年中最难熬的一天,终于又过去了。
第二日一起身,庄九遥便让人抬了水,将自己从上到下洗刷了。出来时他面上已瞧不出昨夜的一点痕迹,只有脸色仍旧是痛过之后的青白。
额头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后,露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来。
阳光正好,他在院中石凳上坐下,对着铜镜边敷药边抽气:“啧,我要是破相……”
“放心吧,破相了又怎样?谁敢嫌弃你?”庄宁儿端着镜子道。
“啧,我是说我要破相了,京城里的美人儿们该哭鼻子了。”庄九遥细细看着那伤口。庄宁儿白眼了他一下,没搭话。
他接着又道:“你这话也不对,怎么说没人敢嫌弃呢?我瞧着自己这样俊,寻洛都嫌弃我,更别说没了这张脸了。”
庄宁儿格外勤快地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寻大哥何时嫌弃过你了?”
庄九遥敷完药放下手,笑眯眯地:“你不懂,见着我还不扑上来的,都算是嫌弃。”
“行行行,我不懂,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断袖啊?”庄宁儿口无遮拦道。
与庄九遥私下待在一起时,她总是十分随心所欲的,常常有什么讲什么,可此时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对,于是讪讪地放下铜镜。
她捧起自己的脸,端详了他片刻,思来想去,还是有些犹疑地问:“公子,昨夜您跟圣上到底说什么了?”
庄九遥动作不滞,呼啦一声打开扇子,仿若毫不在意,仍旧眉眼带笑:“我能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见着我这张脸就生气而已,也不知他是在气我,还是在气他自己。”
庄宁儿从没亲眼见过襄妃,也未曾看到过画像,可此时盯着面前这张脸,又联想起每次王全见到庄九遥时的神情,突然就福至心灵了。她惊讶地喃喃:“公子,你的脸……”
“若不是为着这张脸,我都不知死多少回了。”庄九遥嘲讽地勾起嘴角,证实了她的猜测,“你说他如此对我是薄情吧,可又任我怎样折腾都不杀我,也不知是在深情给谁看。”
话音刚落,卫青城从外头进来,见过了便开始比划:“王爷,昨日宫中的确没什么异样。但我还是辗转打听到,家宴之后皇太孙不知从何处拿了一串黑玉珠子在玩耍,玩着玩着扯断了绳子。圣上刚好瞧见了,脸色便有些怏怏的,不知怎地就提前回了宫,入夜后才叫了王公公来传。”
“公子。”庄宁儿惊讶,“咱俩昨夜是从御花园后头过来的,便是我踩到的那珠子?那珠子怎么了?”
庄九遥微微一怔,喃喃:“太子好心思啊。”
没等庄宁儿再问,他又抬头:“圣上今日如何了?”
他不称父皇,而称圣上。卫青城闻言回他:“听说昨夜气急,半夜咳出了几口瘀血来,没成想反而是件好事。御医瞧过了,说这口瘀血用了许多药都没能化开,这样一来倒是过不了三五日便会大好的样子。”
庄宁儿闻言脱口而出:“你故意的吧?”
庄九遥不理她,坐在那石凳子上,抬头望着他:“还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