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发洛阳(29)
这道长看上去温温柔柔的,竟是这般能忍耐之人。寻洛说出守音被杀的那一刻,分明看清了她眼里巨大的悲痛,却转瞬便被压住。
他见过无数的死亡,再有经验不过了,大哭大喊固然是悲痛,沉默却是更加刻骨的哀伤。此时瞧不出来,再过段时日,甚至只要再过几天,她说不定已是形销骨立的一条无根竹竿了。
守言在屋子西面的棠树下挖了坑,将守音埋了进去。整个过程没有人动过守音的尸体,除了她自己。
她始终没流一滴泪,背对着众人静立半晌,忽地道:“本以为能逃过这一劫,上回她下山回来,说是有毁掉那妖刀的办法了。我当时还十分开心,原想着了结这事之后,我们便能一起彻底隐居了。”
众人沉默良久,庄九遥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寻洛一怔,庄宁儿惊道:“公子!”守言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他。
“守言道长,我们在山下之时……”
庄九遥说至此处,守言看了寻洛一眼,打断他:“那阵不是我们设的。”
他张了张嘴,尚未发出声音,守言接着道:“那阵不是我们设的,我们也只是有口诀而已,解药也是有的,只不过……”
“只不过?”庄九遥忙道。
守言指指崖壁那边的院子:“只不过大约已化为灰烬了。”
庄九遥愣住,转头看了寻洛一眼,似乎是没理解守言的意思。寻洛朝他笑一笑,又看向守言道长:“原是我自己跟踪道长才入了那阵,向您赔罪了。”
守言摇摇头,道一句无事,又指指方才还晴朗着,此刻却已半阴的天:“你们看,即使前一刻天高风轻,下一瞬也有可能阴云密布的。”
庄九遥那一跪,本是打算着先摆出个诚恳的态度来,使得守言不要怪罪的,却没料到会是如今的局面。
这一故作的姿态此时竟像是个笑话了。
他还怔在地上。守言转过身去,看着那连个墓碑也没有的,微微凸起的埋骨之地,道:“半山腰上有个小院子,我们偶尔用来歇脚,你们今夜可以睡在那里。”
“那您呢?”庄宁儿问。
“我?”守言一笑,“我自然是要去清理门户了。诸位少陪了。”
说完这话她回身,和善地对着几人笑一笑,一步步朝那石阶走去。庄宁儿踌躇了一下,转头看一眼庄九遥,还是牵着谧儿和祁云一起跟了过去,想送送她。
到了石阶边,却只见她施展轻功往下飞掠而去,像极了一只轻盈的燕子。
这方寻洛默然片刻,伸手去拉庄九遥,庄九遥却不动弹。他只好蹲下来,使得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
“你做得已够多了。”寻洛笑一笑,伸出手去,顿了一顿,拍上他肩头,“我自小没什么朋友,不信神不信鬼也不信人,但与你却是……一见如故。在药王谷那一阵儿,是我这辈子过过的最好的日子。”
庄九遥弯起眼睛:“你做什么呢?留遗言么?你别忘了我可是药王谷的人,我没开口定论治不了,你便莫在我面前说自己要死。”
“我不接受。”
他费力地起身,认真地低头,与寻洛仰望的视线对上了,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接受。”
说完转身朝着崖壁走去,还状似不满地在嘟囔:“你是瞧不起我么?这简直是对我医术的侮辱。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找解药去,找不到我便自己给你制。我们赌不赌?你不准走,给我些时日,我一定能解你的毒。”
寻洛见他边自言自语边走远了,抿了抿唇,又低头看自己的手。握起来又松开,松开又握起来,这双手如今还是能拿剑,却无法真正出招了。
正发愣,不远处传来砰一声巨响,他起身望去,只见庄九遥刚刚放下腿——他方才一脚踹开了这小院里最后一扇立着的门。
轻巧的杂物一时皆腾起老高,灰烬四散。
旁边三个孩子也被他吓了一大跳,一个个怔怔的,庄九遥招呼了一声:“过来,帮你们正泪眼汪汪马上要寻死觅活的寻大哥找解药。”
“泪眼汪汪的是你吧。”庄宁儿风凉话接口得极快,但还是立马进了那门去。
庄九遥轻笑一声:“小心点。”
寻洛失笑,摇摇头也跟了过去。庄九遥见他过来,深深看他一眼,在他之前转身进了那已毁掉的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一碗:嘤,我们不过求个解药而已,为何会这样?作者一定是故意的!
庄九遥:(忍住想打人的冲动,眯眼)很有自知之明嘛。
寻洛:……
第30章 天地通彻
一无所获。
眼见着天晚了,几个人啃了干粮下山,去找守言所说半山腰的屋子。好歹是在入夜之前找着了。
那屋子不算大,檐上铺盖着厚厚的茅草,围了个小小的篱笆。走进去瞧一共有三间卧房,中间一个小小的厅堂,十分干净整齐。
一行五人将将踏进堂中,身后骤然刷拉一声,雷也没打一个,雨便瓢泼似地来了。
庄九遥替寻洛重新包扎了箭伤,二人一起站在门口。山间雨中的清风吹过来,分明是万物败落的季节,却一点也不觉凄凉,反有一种通透爽利的痛快之感,让人十分想要高歌。
“你瞧吧,我说过的,我运气很好。”庄九遥倚在一边门框上,“是不是?”
寻洛倚在另一边门框上,姿势明明一样,庄九遥是闲散的,他瞧上去却只是淡漠。
“是。”他答。
庄九遥满意地笑了,两个人就立在门口看雨,不一会儿,身后一盏烛光已亮了起来。
自见了面,各种事情层出不穷,祁云这会儿才有机会好好看看谧儿。上回他离开时谧儿尚且躺在榻上不省人事,如今见她既能跑又能笑,便心觉奇异。看了会儿他笑眯眯地道:“妹妹长得可真好看。”
“那是。”庄宁儿比别人夸自己还高兴,爱怜地摸了摸谧儿的头。后者又在啃着一块干粮,没空理这些奇怪的人。
“既然好看,长大了嫁给你做媳妇要不要?”庄九遥转过头来笑。
祁云闻言涨红了脸,寻洛手肘在庄九遥胳膊上轻拐了一下。庄九遥睨他一眼大声道:“哎阿寻你打我做什么?我说错话了么?我们祁小兄弟已不是小少年了,说说怎么了?”
“对吧祁小兄弟?”他挤眉弄眼地戏谑。
这人无赖起来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寻洛拿他没办法,又见祁云可怜巴巴的,便打了个岔:“祁小兄弟,你先前说你师父让你上山的,那他人呢?你为何没经过那障林?”
祁云感激地望他一眼,答:“他说他有事呢,将我带到长阶下又匆忙走了,只说要找我之时自会出现。至于那障林,我也不知。”
寻洛瞥了庄九遥一眼,只见他脸上挂着笑,表情却不太分明,于是道:“看来这林子还真是只克我。”
庄九遥哈哈一笑:“告诉过你了,那林子认人。”
见雨不停,无琴亦无棋,庄九遥百无聊赖,将屋子翻了个遍,最后竟让他翻出了几坛竹叶青来。揭开盖布便猛地灌了几口,叹一句:“好酒!”
庄宁儿十分嫌弃地斥责:“你怎地乱动人家东西?出去别说你是我家公子,我丢不起这人!”
“哎呀,这屋子大约也不会有人回来了。”庄九遥理直气壮,“喝点酒怎么了,道长不会怪我的。”
前一句话大家心知肚明,只是被他这般说出来,还是有些惹人难受。
祁云心道庄大哥果然有些傻,庄宁儿干脆不理他了,寻洛却有些懂他的心思。很多事不是不去提,便能当作没发生的。
最起码在这一点上,庄九遥比他强得多。
寻洛看着他,他抱住坛子,眉眼弯弯地回看一眼:“不给你喝。”又指着祁云:“好小子,来,咱俩喝一杯。”
祁云拗不过他,只得也喝了浅浅一个碗底。
这一夜庄九遥与寻洛便歇在了一张榻上,寻洛躺在靠外那一方,两个人各怀心事,背对着侧卧。
庄九遥睡前自己对着雨喝酒,后来有些微醺了,淡淡的酒香与药香混在一起,出乎意料地好闻。
约莫三更时分了,雨势竟一点也未小,哗啦啦地让人错觉回到了夏日,硬是响了个天地通彻。寻洛睡不着,想翻身又怕来回会惊扰到庄九遥,便悄悄地想坐起来。
才一起身,手臂就被人一把抓住了。庄九遥声音十分生硬:“不准走。”
寻洛愕然,放低声音问:“你怎么还没睡?”
庄九遥这一回有些生气:“不准走。”仍旧是拽着他不放,寻洛无奈:“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喝醉了?”
见他不答,寻洛垂下眼,轻声解释:“我不走,我就起来略坐一坐,躺着累。”
“你哪里痛?”庄九遥跟着也坐直了。
“哪里都不痛。”寻洛答。
夜色里只见庄九遥一双眼睛微微亮着,像是山河人间唯一的光,他心里不知怎地一堵,不由得补充道:“哪里也不痛,就是胸口有些闷。”
一只手突然抚上他左心口,庄九遥声音含糊:“这里么?”
寻洛陡然之间化身成了一截木头,筋骨皮肉皆绷紧了。庄九遥的手微微发凉,隔了一层薄薄的里衣放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触感渐渐变得让人难以忍受。
他抬手想要格开,庄九遥却似乎是醉了,有些不管不顾的意思,在他动作之前另一手已搭上他肩膀,将他整个人圈在了怀里。下巴就搁在他肩上,放在他心口上的那只手慢慢给他顺着气。
一下一下,是让人安心的节奏。寻洛放下了手。
“寻洛。”庄九遥在他耳边叫了一声,声线低沉,语气认真,“你在药王谷时,也是我这小半生过过最好的日子。”
他将脸埋在寻洛肩膀下,用力抵着,瓮声瓮气道:“一见如故。庄九遥就只有你,只你寻洛这么一个称得上知己的人。我估摸着兴许是上辈子有点什么故事,这辈子就你欠我的。你欠我。”
寻洛失笑,觉得他这般孩子气也是新鲜。庄九遥兀自将手收紧了些:“所以你别死,我没说还清之前你别死。我一定不让你死的。”
心里那口古井分明已回归沉寂,此时却又猛地一荡,水快要溅出井壁。寻洛心头一热,身子不由自主便放松下来,长久的沉默之后,低低应了一声:“好。”
听见这个“好”字,庄九遥长长舒了口气,又静默半晌,才将脸从他后肩处露出来,问:“你喜欢牡丹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寻洛有些诧异。
他的确喜欢牡丹,不仅是因为在天门里头,唯一鲜活的东西是牡丹,也因为伯伯曾说过他的家乡在洛阳。
他说那里产最好看的牡丹,和最解忧的杜康。
“猜的。我什么都知道,你信不信?”庄九遥笑,“若有前世,我定是洛阳种牡丹的人。”
寻洛侧过脸去,与他在黑暗中四目相对:“那我呢?”
“你啊,”庄九遥认真看着他,“我手里的锄头呀。”
寻洛笑起来,声音在初寒之时的大雨中十分低沉,低沉而又柔缓,转瞬即逝,轻得像个梦一样。
庄九遥放在他胸口的手慢慢移至耳边,又顺着耳廓轻柔地抚摸下来,在他唇角摩挲了片刻,而后流连到了下巴处。
他从前逢场作戏惯了,常做这样的事,此时手却有些发颤。
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