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发洛阳(76)
寻洛勾了勾嘴角:“不是早说过的么?是你的,这人这命,皆是你的。”
日上三竿了。
二人收拾好了起身,庄宁儿与卫青城皆不在。
想是庄九遥早吩咐过了,怕寻洛尴尬,因而没让他熟识的人在府中。
只是不知他是何时吩咐,又是如何吩咐的。
常年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倒是没什么了不得的后果,然而隐隐还是有些不舒服。
旁边没人,庄九遥便让寻洛在院中坐了,自个儿搬了琴出来,在大槐树下头架好了。
这不是萧瑜送的绿琦,而是庄九遥自个儿习惯了的一张,无甚华美之处,桐木亦旧了,处处皆是舒适的陈意。
琴的样式极简单,很衬他。
眼边树荫之外光亮极盛,他看了看寻洛,一笑,掀起袍子坐下,手指搭上琴弦,顿了一顿。
好一幅清明画卷。
寻洛笑了笑,瞧着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思绪忽地跑远了,不由自主想起昨夜的场景来,慌忙移开眼光到了琴角上,一时之间竟不敢看回去。
直到琴声响起,沉沉又悠远。
倏然便让人想起寂寂山林来,寻洛思绪被引回当下。
他怔怔地看着庄九遥,眼前人是几乎未曾见过的安静,像是沉入了跟自己不同的世界中去。
琴声忽而一转,曲调转换,寻洛听出他奏的是《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此曲应当是极其缠绵的,可乐声自庄九遥指尖流出,却多了一丝硬朗,少了一分柔婉。
听起来便十分清澈深情,哀怨凄恻之意全无。
寻洛忽地便觉得,庄九遥该奏一曲《高山流水》,看似情在云水间,实则心比山高比路长。
又一曲终了,庄九遥放下手来,看着他。
寻洛回味半晌,道:“一弦清一心。”
一笑。
没一会儿庄宁儿回来了,后头还跟着跟王全。
王全见过了礼,看了看寻洛,点了头,而后才道:“王爷,圣上口谕,让您明儿个上朝去呢。”
按照大周律例,未授官职的皇子不得上朝。庄九遥本就是不受重视的闲散皇子,更无甚职位,可从未有过上朝之幸。
他一挑眉,敛了神色问王全:“王爷爷,齐王可也要去?”
“要去。”王全点了点头,颇有些深意地道,“贵妃娘娘那头,还颇费了圣上些气力呢。”
“如此。”庄九遥笑了笑,“难怪的,贵妃娘娘极爱七弟,定是见不得他受劳累的,父皇又宠爱贵妃娘娘,连朝上之事也与她讲了。”
这话分明是心知肚明便可,他却无所谓地说了出来,倒像是丝毫不在意贵妃娘娘干涉前朝之事似的。
王全看了看身后的小太监,替他找了个补:“齐王殿下尚且住在宫中,说到底皆是家事呢。”
庄九遥笑了笑:“辛苦王爷爷,我明儿个会准时去上朝的。”
“圣上这是要做什么?”等王全走了,庄宁儿回身来立马问。
庄九遥坐下去,看着琴弦:“该来的事儿来了呗,贵妃娘娘不愿齐王去做的事,定然要落到我头上了。”
寻洛沉默着没开口。
这一日寻洛似乎是没缓过来,一直有些疲,庄九遥也因了要早起上朝,夜里两个人极早便各自歇息了。
整个王府全然静了时,庄九遥却摸进了寻洛房中。
待人掀开铺盖躺到了旁边,寻洛才睁了眼在黑暗中看着他。
庄九遥笑了一笑,往前蹭去,将头埋在他颈边:“我有点儿慌张,靠着你安心些。”
“睡吧。”寻洛手圈住他,轻声应了一句。
慌张是借口,寻洛自然知道,只是不知何时开始,竟也这般享受他硬闯到身边来的所有说辞了。
“阿寻。”快要睡着了,庄九遥忽地喊了一声。
“嗯。”寻洛闭着眼应。
庄九遥忖了一会儿,问:“你会不会觉得被我……有些委屈了?”
寻洛半天没开口,末了睁眼,眼里似闪动着火苗,一点不让地看着他:“要补偿我么?”
庄九遥笑眯了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寻洛心头一动,手指伸入里衣,抚上他背。
见庄九遥眼里的平静起了些波澜,他才狡黠一笑,压着嗓子在他耳边道:“若是于心不安,下一回换我来。”
“啧。”庄九遥见他笑容,心先乱了,呼吸重了一重,往前顶了顶,“莫要勾我,明儿个要上朝呢。一点也没有不安,真的,我方才说说而已,你听过只作风吹过,啊。”
寻洛一笑,他接着道:“再没有比昨儿个更安心的时候了。”
“睡吧。”寻洛往前一低头,嘴唇顶在他脑门上,轻声说了一句。
玄衣纁裳,环佩叮当。
天色才刚麻麻亮,庄九遥已梳洗完毕了。
清晨的空气尚且清凉,马车骨碌碌一阵响停在了王府侧门,待庄九遥上了去,寻洛跟着走在旁边。
渐渐近了皇宫,四周马车便多了。
寻洛仍旧是不太习惯在人多之处活动,于是靠着那马车帘子,轻声道:“我就在旁边,待会儿宫门口等你。”
庄九遥微微掀开帘子,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瞅着四周暂时无人注意,寻洛身影一闪,离了这条通道,庄九遥的马车便汇入了其他车中间。
不一会儿到了大明宫外,庄九遥下了车,四周的声音猛地静了一瞬,目光皆集中了过来,下一刻,旁边人三三两两便聚作了一处,窃窃私语响起。
庄九遥却仿佛没听见没看见,只面不改色地立在人群中,等待觐见之令。
偶尔有人凑过来跟他说话,他虽还弯着眼睛在应答,态度却是极淡。
寻洛远远地瞧着,发觉此刻在各色目光之中仍旧气定神闲的庄九遥,实在是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他望了望那厚重的围墙,忖了忖自己从前想过的江湖酒家,忽地觉得比起草野,这宫殿似乎更适合庄九遥一些。
等了会儿,王全出来了,庄九遥便率先入了那大明宫的门。
寻洛抱起双手,靠着宫墙,立在人瞧不见的地方。
过了些时候,上朝的臣子们早皆进了宫门,却忽地又有马车停在了那门口。寻洛微微皱起眉,又隐了隐身形,看清马车上下来的,是着了胡服的人。
一共三个人,被重一个小太监引了进去,其中一个是女子,瞧上去不过十七八,身上所着之服极艳丽,窄腰宽袖的上衣,下身则着了裤装。
高鼻大眼,肤色比京中女子白得多,那年轻的面容瞧上去十分娇俏,又带着一丝不容人忽视的爽朗气。
实在是明艳无方。
与这类似的装扮,寻洛小时候曾见天萝穿过一次。
若他没估摸错,那应当是南疆来的使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愿金庸先生一路好走。江湖犹在,侠义常存天地间。
【注】
一弦清一心:常建《江上琴兴》:“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
长相思,在长安:出自李白《长相思》其一。
第77章 南疆公主
寻洛不太清楚上朝的整个过程,也不知往日里是否也这般耗时辰。总之散朝时小半天已去了,正是日头最高,人影最小之时。
庄九遥人散得七七八八之后才出了宫门,面上倒是没什么表示,仍旧是一派闲闲。只身边跟着个女子,便是进去时寻洛见过的那个。
出来时二人正说着话,距离算得上近。
那女子脸上带着笑,一直侧头盯着庄九遥。
两个人出来之后却未上马车,而是立在宫门口,又说了好一会儿话。
直到有人在旁边提醒了一下,那女子才又说了两句什么,跟着引路的小太监走了。
寻洛望过去,瞧见她去的方向,若是没判断错,应当是后宫。
庄九遥伸手掸了掸袖子,朝着寻洛的藏身之处望了一眼,上了马车。
与其他人分流开后,寻洛才慢慢走过去,又行在马车旁了。
他一直未曾发出声音,离那宫门越来越远,庄九遥忽地伸手在他脖子上轻轻碰了一下。
都已入了夏了,他手指却不知怎地十分冰凉。
车夫瞧不见后头二人的动作,寻洛便抬腕捏了捏他手指。
这一下是让他安心,自己不会乱想。
但要说真实感受,或多或少还是有些不舒服。寻洛忽地在想,若自己是个女子,或者换个什么光明正大些的身份,大约也可以在其他人眼前那般望着他吧。
不一会儿回了王府,远远便瞧见庄宁儿等在门口,她见到马车才松了口气,迎上来问:“怎地去了这样久?”
卫青城也在后头跟了上来,寻洛闻言摇摇头。
庄九遥掀开帘子,轻巧地跃下来,道:“先别问了,去收拾东西吧,过不了几日便要出发了,去南疆。”
果真是被他料着了。
寻洛十分平静,这其实算不得多么出乎意料。庄宁儿虽先前已听他说过一次,此时仍旧迟疑了片刻。
卫青城拉了拉她,两个人便去了。
车夫也走了,留下寻洛跟着庄九遥慢慢走回院子里去。
“你怎地不问问我方才那女子是谁?”庄九遥问。
寻洛垂下目光:“南疆来的使者,能让你跟她说话引她出宫门,还能在朝会之时觐见的,约莫是公主什么的吧。”
“唉。”庄九遥叹了一声,忽地住了脚,转身将自己挂在他身上。
此处还未到正院中,二人正处在一处幽静的回廊里,旁边是假山和池塘,槐树仍旧郁郁,四周也无下人。
寻洛一手揽住他,嘴唇在他耳边碰了碰。
过了半天庄九遥放开手,他才问:“圣上让你要娶她么?”
庄九遥本十分心烦,只是习惯性地不露出真实情绪,但寻洛既是看透了,他也无甚必要再藏,因而坦然道:“倒是未曾直说,只是叮嘱了在京中的这几日,让我好生照顾着她,她要去哪里我都得跟着。”
寻洛忖了忖:“圣上应当知道你不喜欢女人。”
“他哪儿管这些啊,”庄九遥笑,“哪怕太子殿下曾费尽心机想要将我引回正途,闹得整个京中都在议论,他还不是照样假作不知。”
“这一回南疆公主来,不止是要游玩几日吧?”寻洛伸手抚了抚他脸。
庄九遥勾起嘴角,继续朝前缓步行着:“听闻是南疆边境上出了个什么奇景,南疆王遣了使者来,非要让人去瞧一眼。圣上估摸着是觉得我身子不行,便想让齐王去,但是以国舅爷为首的那班子人不让,说京中须得留个有能力些的皇子。又有人跳出来,说什么天山在南疆边上,襄妃娘娘年少时曾于天山学艺,指不定蜀王殿下也很熟悉天山呢。”
他耸耸肩:“其实我师父带着我一直在蜀中,即便外出时也都在中原那一带,我并未去过什么天山。”
他像是说着无关紧要的事,寻洛听来却心觉有些泛苦,又问:“他们这是要绑个人质在南疆吧?为了什么?”
庄九遥敛了眉:“我的人呈上来的消息,说是南疆那边已乱了,部落之间争夺得厉害,想是需要圣上来拉一把吧。毕竟当年是南疆王力主臣服大周的,其他部落首领多有不满,如今南疆王年事已高,各种矛盾压不住了也是常事。这一回可能闹得有些严重。”
“若是不去呢?”寻洛问。
庄九遥摇摇头:“南疆边上的兵力算不得多么重,且如今那头汉人也多。南疆人擅用毒,当年打仗时便已费了不少力气,硬碰硬也不是碰不起,只是即便大周必赢,圣上也没办法见着生灵涂炭。能缓和只能尽量缓和吧。”
“西域那一块儿,江湖和朝堂的界限并不十分明显,”寻洛想了想,道,“祁连山离那边近些,也不知祁连派的没落与南疆有无关系。”